V第十二章
「你都跟我說過八百遍了。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和瑤光。還是你第一次去長安時遇到的少年郎教給你的。」木景清嫌棄地說完,脫下身上的外袍,披在嘉柔身上,「可是你連人家的姓名都沒問,大概沒機會再見了吧。」
嘉柔莞爾,轉眼間已經十年了。每當她睡不着,就會爬到高處看着星空。那人說浩瀚星海,繁星無數,人在它們面前十分渺小,那些不開心的事也就變得微不足道。
他說的話,她竟然都記得。
十年前去長安,住在李家,李家的幾個孩子都不願意搭理她。
有一夜,她睡不着,被花園裏的聲音吸引過去,原來李家那位阿姐跟幾個婢女在看晚上開放的曇花。她聽說曇花開放的時間只有短短兩個時辰,被稱作「月下美人」,十分名貴,也想一睹芳容。
可她們看見她來,居然直接把花搬走了。
她很生氣,在院子裏破口大罵,甚至委屈得想哭。在南詔她是天之驕女,可在長安卻沒人看得起她。
直到身後有個聲音笑道:「你在這裏罵得再凶,她們也聽不見啊。」
她愕然回頭,看見一個謫仙般的少年坐在屋頂,生得唇紅齒白,身上籠着層淡淡的月光。
那應該是她迄今為止見過的最好看的少年郎。
那夜,她渡過了來長安以後最快樂的時光。
第二日,她帶了很多南詔的禮物想送給少年郎。可她抱着滿懷的東西從天黑站到天亮,他都沒有來。向李家的下人打聽,也無人肯告訴她。
她失望地想,大概少年郎跟李家的那些阿兄阿姐一樣,根本就不喜歡她吧。
那之後,她再也沒去過長安,直到被元和帝抓住。
「阿姐,我總覺得這趟回家,你怪怪的。我不在的時候,是不是發生了什麼?」木景清低頭問道。
嘉柔也不知怎麼回答。於他而言,只是離家一年。而於她,卻是過完了短暫的一生。她從少不更事的小女孩,變成別人的妻子,再到成為被車裂的死囚。
生離死別全都經歷過,縱然再回這樣天真的年紀,心境也不復當初了。
「我總在想,我還是不怎麼喜歡長安。」
木景清恍然大悟:「哦,你是不喜歡阿耶給你定的親事,也不想嫁去長安。那乾脆不嫁好了,反正雲南王府又不是養不起你。」
嘉柔聞言一笑,像小時候一樣揉他的臉:「哪能說不嫁就不嫁?阿耶定的事,沒有人可以更改。」
嘉柔已經認命了。開國百餘年來,為了打破士族門閥對於官位的壟斷,歷任天子都在削弱門閥的勢力,崔盧鄭王均受到不同程度的打壓,唯有李姓仍然屹立不倒。
她知道,聯姻從某種程度上,也能鞏固雲南王府在南詔的地位。日後與吐蕃一戰,不至於求援無門。
「我都這麼大了,你不要再揉我的臉。」木景清抓住嘉柔的雙手,「我要生氣了!」
嘉柔非但沒被他嚇到,反而還笑。可笑着笑着,眼眶就紅了。上輩子沒能阻止的事,這輩子不能讓它再發生。阿弟要好好活着,娶妻生子,繼承王府的一切。
木景清不知她是怎麼了,最怕女孩哭,乾脆鬆開手:「哎,你揉吧。」
這時玉壺找來,抬頭看到木景清和嘉柔兩個人在屋頂上,連忙說道:「世子,原來您在這裏。門房那邊傳話,說龍舟隊的舟手因為一些小事起了爭執,動靜鬧得不小,請您過去看看呢。」
木景清順勢把嘉柔抱下屋頂,交給玉壺照顧。臨走時又不放心地叮囑了句:「別再讓她喝酒了。」
端午那日,天公作美,萬里無雲。家家戶戶門前都插着艾草和菖蒲編製的驅邪物。
陽苴咩城外的桃江,碧波萬頃。江渚邊停靠着各色彩舟,龍頭昂首,舟身塗滿桐油。各家的舟手聚在一起,用三牲六畜祭舟,鑼鼓齊鳴。
江心處搭了一座懸挂巨大紅球的驛樓,是競舟的終點。率先奪得紅球的舟隊即為獲勝。
兩岸早就搭起密密麻麻的綵樓和棚戶,綿延幾十里。富貴人家的綵樓搭得又高又精美,坐在上面,江中景色一覽無遺。普通百姓便擠在低矮的棚戶裏頭,勉強遮擋個日頭。但這絲毫無損百姓們觀賽的熱情。
崔氏一行人登上江邊最高的一座綵樓,各自落座。
柳氏沒坐在綵樓里看過競舟,心中暗嘆,這裏佈置得如同大戶人家的堂屋,寬敞明亮不說,還有婢女和僕婦站在身旁伺候。與下面那些人擠人的棚戶一比,當真是天上地下。
順娘好奇地四處張望,忽然手指着旁邊的一座綵樓問崔氏:「母親,那座綵樓也好氣派,不知道是誰家的?路上所有綵樓都有人,就那邊是空着的。」
崔氏聞言,溫和笑道:「那是城中一家富戶所搭建,今日想必有事不能前來。」
順娘點了點頭,又跟柳氏談論今日競舟的四支隊伍,哪支最有可能奪冠。這四支龍舟隊分屬四大氏族,是連日來競舟的重頭。
崔氏沒看見木景清,問身邊的阿常:「二郎到什麼地方去了?」
阿常去打聽了,回稟道:「龍舟隊有兩個舟手打架受了傷,人手不足。世子頂替其中一個,去參加競舟了。」
「他幾時學會競舟的?」崔氏不放心道,「這桃江水流充沛,可不是鬧着玩的。去叫他回來。」
婢女下樓離去,過了會兒回來稟報:「世子說在軍營里也參加過競舟,而且他水性很好,請王妃不要擔心。」
崔氏多少了解木景清的性子,跟木誠節一樣倔強,決定的事很難更改。而且像這樣的競舟大會,百姓幾乎傾城而出,若是因為人手不足而退出比賽,也確實丟了木氏的顏面。
「罷了,讓他去吧。叫熟悉水性的府兵在江邊看着點。」崔氏搖頭道。
嘉柔走到欄杆邊,遠眺江渚,紅旗之處,木景清穿着身紫色的半臂,黑色束腳褲,雙手叉腰,正跟其它的舟手談笑風生,一點都不緊張。
可事情未免有些湊巧,她隱隱生出些不安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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