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死神的獰笑
張黨員很想立即就站出出來,給大家說,讓他們不要相信那紅衣人的話。給他們說李家村的命運掌握在他們自己的手裏,而不是捏在所謂“老天爺”的手心裏。但誰會相信他?他是什麼?他這個“在黨的人”是什麼?人家李家村根本就把他排除在外,根本就不會理睬他,就連翠兒也在李家村的傳統問題上,對他有所保留。張黨員深切地感到,他與李家村人之間橫亘着一道無形的牆,這道牆就是一種觀念,新的和舊的,傳統的和現代的,保守的和與時俱進的。有形的牆好辦,看得見摸得着,一鎚子砸了,說不定就會有人與你握手。而無形的牆不好辦,你舉起鎚子,卻找不到要砸的具體的地方,即使砸下去了,說不定會砸到別人的心上,砸到心上,那不是一種簡單的痛,而是一種恨,一種隔閡。更何況,張黨員是“在黨的人”,在李家村人現在的心裏,“在黨的人”是什麼,無非是不信“老天爺”的人,不信“老天爺”的人就是“孽障”,就是“魔”。李家村人的思想其實很簡單,簡單得近乎於樸素,在他們的眼裏就只有兩種人,信“老天爺”的人和不信“老天爺”的人,前一種是好人,后一種當然就是“壞人”,就這麼簡單。但有時問題越簡單越棘手,特別是有簡單思想的人,當一種固有的觀念已經在他們的頭腦中紮下了根,你要把那種觀念給他拔除掉,談何容易。
儀式還在進行着,那紅衣人放下陶罐,從裏面倒出一種神秘的液體,讓所有在場的人分而飲之。當人們喝下那種液體之後,人群立刻騷動起來,他們摔破手中的碗,就在碎碗的瓦礫上,瘋狂地舞蹈着。有人在高聲歌唱,歌聲凄涼而恐怖,到底唱的什麼,唱歌的人不知道,張黨員不知道,在場的人恐怕更不知道。這歌聲先是在山洞中嗡嗡地迴響,像是一隻長着長指甲的手,把倒掛在洞壁上的蝙蝠一隻只扯下來,並隨着這些蝙蝠飛出山洞,就從張黨員的頭頂冷嗖嗖地飛過。洞外,秋蟲們的嘶叫嘎然而止,螢火蟲的燈籠也被這陣冷風撲滅了。歌聲中還夾雜着瘋狂的笑聲,這笑聲是混亂的,是迷惘的,張黨員就像感到有人忽然往他的背心裏撒了一把碎冰塊,讓他渾身發抖。
靈魂已經飄出了他們的身體,陌生地看着它們寄生的軀體,這些軀體扭曲着,舞蹈着,高唱着,大笑着。靈魂們在考慮,認真地考慮,還回不回它們的軀體呢?
但張黨員不能再考慮了,他衝進洞裏,大聲叫着,想讓他們清醒,他的聲音被瘋狂的歌聲和笑聲淹沒了。人們根本不關心他的存在,也感覺不到他的存在。張黨員從他們的眼神中,什麼也看不見,那裏面一片空白。張黨員想,這就是“死亡”,原來“死亡”就是這樣的,它就在你身邊,伸手可及地近着,卻又伸手可及地遠着。這是群木偶,操縱他們的,是那個紅衣人,而真正控制他們的,是愚昧,是一種陋習。紅衣人不知到哪裏去了,瘋狂的人群中沒有他的身影。張黨員尋覓着他老婆翠兒,但人群跳來跳去,有人自己撕扯着自己的衣服,有人自己打着自己的耳光。而且是狠狠地打,打得鼻血飛濺,老人如此,孩子們如此,女人們也如此。這時張黨員聽到了哭聲,撕心裂肺的啼哭,他從這堆軀體的縫隙中,發現了幾個可能還沒斷奶的孩子,好無疑問,他們是被自己的母親扔在地上的,怪不得翠兒說,李家村的孩子不好養活,可能多半就這樣被瘋狂的人群踩死了,但踩在孩子身上的腳,誰知道是不他們自己的母親呢?
張黨員急於要做的,就是救出這些孩子。這些孩子在地上爬着,在一隻只瘋狂踩下的腳下掙扎着,死神躲在一旁偷笑,張黨員甚至聽到了死神咂着嘴的準備吞噬人肉的聲音。但要救出孩子很不容易,人群的舞步雜亂無章,整個山洞的地面都在抖動,而且灰塵滿洞飛舞,唯一清晰明亮的,是死神的眼睛,這眼睛像禿鷲的喙,犀利而殘酷,而更可怕的是貪婪。張黨員撥開人群,人群卻像洶湧的水,一瞬間又合攏來,死神還在獰笑着,“我不會輸給你的。”張黨員吶喊着,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吶喊,他是“在黨的人“,而“在黨的人”是不信鬼神的。但他“看見”了,明明白白地“看見”了,死神就在他的頭頂上,就在他的耳邊猙獰地笑着,“媽的!”他罵出了髒話,罵誰呢?罵鬼,還真是罵鬼。他覺得罵出來心裏痛快,特殊的環境就是要有特殊的表達方式,“我又不罵人,”他想,“我罵鬼。”這種想法讓他覺得有點好笑,他一個“在黨的人”,怎麼會有這種想法呢?怎麼能有這種想法呢?但他罵了,也這樣想了。
但這時有個聲音大聲喊:“打妖孽!”,瘋狂的人群好象特別聽從這個聲音的召喚,他們一齊轉向張黨員,要把他撕裂,要把他粉身碎骨,這其中,就有張黨員的老婆李翠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