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有情何似無情
驚蟄過了許久,春寒漸漸退去,很快便到了清明,先是淅淅點點,然後逐漸淋漓起來,雨就這麼下個不停。
今天仍是下了雨,可柳樹下,仍是有一人撐一把油紙傘在那裏守候。蘇靈石今天起的格外早,每年清明時候,她都要上山去祭拜,義父義母也是父母,在她心裏,那兩張和藹可親的臉龐,就是父母。與往年不同的是,異父異母的墳前多了一束花,一些瓜果。她便知道,翎來過了。於是,她誠心祭拜完,又在柳樹下面等。
破敗小鎮原先有個名字,叫東寧,取自東海洪定波寧的意思。
海神東過惡風回,浪打天門石壁開。
這裏的雨聲她再熟悉不過,春雨綿綿,到秋雨瀟瀟,從孩童聽到少女,還要聽多久?可總是聽不厭吶,跟銀翎一樣,蘇靈石喜歡這裏的一切,花草樹木,碧海藍天,哪怕是一片斷壁殘垣,她跟銀翎也能玩上好久好久。
她當然沒能等到銀翎,只是,在她面前突然出現一個奇怪的傢伙,也不撐傘,身材高大的不像話,咧嘴在那邊笑,只聽他低聲說了一句:不是。
好像失望極了。可不過片刻的功夫,那人又賤兮兮的做了個揖,恭敬道:“姑娘,小生路過寶地,可家境貧寒,買不起傘,姑娘,可否讓我進來,躲個雨?”
蘇靈石還未作答,那人自顧自的說道:“多謝。”高大的身形突然像猴子一樣敏捷,便鑽入自己傘下。蘇靈石暗道:好一個登徒子。剛想發作,天空一聲驚雷,這雨便有些暴躁起來,傾盆一般,大了許多,心中不忍,只好說道:“公子客氣了。”
那廝身材高大,足足比蘇靈石高了一個頭,蘇靈石撐傘的手舉的不高,那廝只得矮着身子低着頭,片刻之後,那人又道:“姑娘,老舉着傘怪累的,要不我給你撐傘?嘿,說來我撐傘可是一絕,鄉里鄉親都知道,那算得上是有口皆碑,童叟無欺,撐得舒服、舒適、穩當,你好我也好。”
蘇靈石冷冷的道:“不必。”
那人竟已經搶了過來,而且不是握傘,直接握她的手而去,那人賤兮兮的賠笑道:“真軟。不是,小生手抖,無意冒犯。”
蘇靈石急忙把手縮了回來,罵道:“無恥的登徒子!”說完,頭也不回的便走掉了。又聽到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一個聲音傳來道:“怎麼樣,曉曉,可是銀姐姐?”
蘇靈石心裏一沉,停下腳步,暗道:銀姐姐?這破敗小鎮只一戶人家姓銀,除了故去的義父之外,便只有翎兒了。
那可恨的登徒子的聲音便響了起來,只聽他說道:“也不是誒。”
毛青威笑道:“曉曉的輕功竟然這麼好,把我跟龍煜落下幾乎快有半刻鐘的功夫。”
龍煜道:“你的偵查碟發現的是美女,他輕功才這麼好。這麼久了,你還沒發現啊,這傢伙就是下半身思考的動物嘛,只要有美女,天皇老子他也不當。好了,既不是銀姐姐,我們繼續趕路吧,莫要耽誤了行程,這兩天,右眼皮老跳,總覺得有不好的事情要發生,很可能與銀姐姐有關。”
陳曉曉笑道:“等等,我去還個東西。”
然後蘇靈石又瞧見一張花痴一般的臉,奇奇怪怪的跑了過來,那人將傘舉在蘇靈石頭上,道:“姑娘,多有得罪,還望你不要放在心上。小姓陳,耳東陳,陳曉曉,晨兮初曉的曉,我們有緣再見了。”
蘇靈石道:“等等。”
陳曉曉先是愣了一下,然後轉過頭來,淫笑道:“姑娘,你莫要心急,今晚三更時分,我再來此處找你便是。我現在兩個兄弟在這兒看着,我也放不開啊。當然,你要是放得開我也沒意見。你瞪我幹什麼?不是你要我等等的嗎?”
蘇靈石很想罵過去,可事關銀翎,她只好強壓着火氣,道:“那人剛才說的銀姐姐,叫什麼名字?”
陳曉曉一聽,大腦飛速運轉,在一個美女面前提另一個美女實在是愚蠢的做法,他只嘆了口氣,道:“銀花!金銀花的銀花,是我們的好朋友,只是名字俗的很,人長得也不及姑娘你的萬分之一。”嘿嘿,幸福感都是比較出來的,我說她不及你萬分之一,你還不是開心的要死?一開心嘛,說不定晚上就有機會。陳曉曉瘋狂意淫。
蘇靈石暗道:翎兒在外闖蕩,不用真名倒是有可能,可說她美貌不及我萬分之一,那實在是無稽之談。想必他們要找的不是翎兒。這樣想罷,只撐着傘,頭也不回的走了。
陳曉曉大喊道:“姑娘,今晚三更時分,你可別忘了,我在這棵樹下等你喲。”
蘇靈石哪裏理會他,頭也不回的走掉了。
蘇靈石回到自己家中,自銀翎第一次走後,她便開了一家酒店,釀酒做菜,本是她的絕活,只是鎮上人人自保都難,誰還特地上她這裏吃飯?不過,這鄉里鄉親的,也總不能讓人家小姑娘餓死,隔三差五,總有些人來買酒吃,再配一些下酒菜,蘇靈石倒也不至於活不下去。
蘇靈石沒來由的嘆了口氣,這些年,大家活的都很累吧?好好的東寧鎮,愣是沒了半點生氣。沒關係,再忍忍吧,只要翎兒把錢送到,那些人自然就會離開。蘇靈石又努力搖了搖頭,一個可怕的念頭總是揮之不去,萬一那些人不信守承諾呢?翎兒這十年的苦,東寧鎮人民十年的苦,豈非白受?不會的,她竭力安慰自己,一定不會的,他們一定會信守承諾,她無言的安慰着自己。
突然,門口羅雀的酒樓前門被人推開,她擠着笑容迎了上去,發現竟然是十幾張完全陌生的面孔。為首一人道:“老闆娘,上些好酒好菜,十幾個漢子等着吃。”
蘇靈石扯着嗓子喊道:“好嘞,稍等片刻。”說罷,先是着手移動桌子,將四張四方桌子拼成一張,招呼那些人落座,自己才往後廚走去。
絕對不是東寧鎮的人,距離上次大將軍來已經過了半個月有餘,這半個月,也無外人踏入這東寧鎮,他們來做什麼?蘇靈石不由的警戒起來。
大抵做了十五個菜,素菜居多,葷菜只三道,她又去酒窖搬了幾罈子酒,供那些人吃喝。那為首一人又道:“果真好手藝,銀翎沒有騙我啊。”
蘇靈石心裏咯噔一下,道:“公子認識銀翎?”
那人道:“何止認識,我還要討她做老婆吶,十萬兩的彩禮都給了,可人跑了,你說我急不急?”
蘇靈石道:“翎兒拿了公子十萬?”
那人道:“不算拿,我心甘情願給的。我是臨江仙遊俠團的遊俠,我叫秦雲,這些都是我的兄弟,聽銀翎說過,她在東寧鎮有個姐姐,人長的美貌不說,廚藝更是了得,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蘇靈石自然知道銀翎要錢做什麼,想必離家近了,還缺些銀子,那些人說好一千萬兩,那就得是一千萬兩,少一文都不行!她開門見山道:“翎兒不在此處。”蘇靈石自然知道對方來意,是要人來了。
那人臉上略有不甘,又問道:“她可曾回來過?”
蘇靈石點了點頭。那人又道:“那你可知道她去了哪裏?你放心,我對她並無惡意,若是她不情願嫁我,我也絕不勉強,只是,她這樣不告而別,我放心不下。”
蘇靈石見他眼神誠懇,不像故意做作,道:“東寧鎮西郊,有處莊子,我只知道翎兒幾天前去了那邊,至於現在還在不在那裏,我不敢保證。那裏危險極了,除了翎兒,沒人敢去。所以,即便我一開始知道她在那邊,也不敢尋她。”
那人面露笑容,道:“多謝。”
十幾個人酒足飯飽,留下一百兩銀子走了,蘇靈石生平第一次瞧見這麼多銀子,一時有些手足無措,見那些人走遠,蘇靈石出言道:“公子真要去西郊的莊子?那裏真的很危險。”
為首那人駐足回頭,道:“放心吧,我們兄弟幾個過的也是刀刃上舔血的日子,雖然帝國還不重視我們,但我們好歹也是鬧過不少事情的。”
蘇靈石突然有奇怪的想法,為什麼?為什麼要跟那些人妥協?他們說一千萬便一千萬?一千萬,請得起許多大人物了吧?若是花這些銀子請外面的高手,趕走他們不行嗎?帝國不管我們,總有富有正義感的遊俠管吧!唉,我這死腦子,翎兒回來的那天,怎麼沒想到?
一天之後,蘇靈石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臨江仙遊俠團,十三人,齊齊懸挂在東寧鎮大門石碑坊上,無一生還。令人作嘔的是,他們屍首無一齊全,或缺胳膊,或者缺腿,有的甚至整個下半身都沒了,那痕迹,像是被野獸狠狠撕咬過一般。
已是古來稀的崔老頭神態古怪的衝著看熱鬧的居民們說道:“趕緊收下來,這些天,大家也不要亂走。它們吃上癮,說不得我們也要遭殃。唉,它們平時不來鎮上,大家都相安無事,可每次只要一出事,就是大事,這又是十三條人命啊。”
蘇靈石道:“崔爺爺,您說的它們,是指?”
崔老頭道:“還能有誰?西郊的傢伙們啊!五年前,也有一伙人,機緣巧合來到東寧鎮,說要趕走它們,死的比眼前這些人還慘!唉,也不知道小銀翎怎麼樣了。”
崔老頭又催促道:“你們年輕人,多單擔著點,把這些人的屍體處理掉,也早點回家,這幾天不要出門,尤其是晚上。等這陣風頭過去再說。”
喜歡看熱鬧的人們,可一丁點也不喜歡看血腥的熱鬧,一剎那,只剩下幾個膽子大的年輕人清理現場。
蘇靈石也跟着散去,內心惶惶不安,翎,你不在的這些天,每天都面對這樣一群人?她實在放心不下,一天下來,更是無心做事,早早便將店關了,酒店大門虛掩着,燈光灰暗,照在一個抱着酒罈子喝酒的女人臉上。
惶恐不安的喝完了一罈子酒,覺得膽子壯了許多,幾近太陽落山,蘇靈石這才換上一身衣服,往西郊走去。
黃昏,黃昏來了多時,西邊居然出現了一抹淡淡的彩霞,霞光很美,陽光還是金黃色的,金黃色的陽光,淡紅色的彩霞,照耀在前往西郊的路上。路上有樹,高大的樹,還有花,各種各樣的花,黃的、白的、紫的,各種不同顏色、不同品種的花爭奇鬥豔,路上還有一個湖,一個巨大的湖,湖面很靜,湖水很清,偶爾冒出幾個水泡,那是水底魚兒的呼吸,湖面偶爾也會泛起幾下漣漪,那是樹葉落在了湖面上。
天地間充滿了醉人的香氣。
蘇靈石几乎沒來過西郊,她萬萬沒想到,西郊竟有如此美妙的景色,可銀翎生死未卜,哪怕她還活着,又在遭受怎麼樣的折磨?越想越焦急,她便再也無心留戀眼前風景,只往前面趕去。
直到太陽完全落山,落日的餘暉也不見了,蘇靈石才看到眼前的一個巨大的莊子,莊子突然亮堂了起來,一下子點起了燭火。蘇靈石不知從何潛入,只得匍匐在地上,一寸一寸的緩緩接近。
忽聽得人聲響起:“昨晚那些人真是傻的要命,大姐頭都親手在他們身上捅刀子,竟然還說些傻話,什麼要娶大姐頭?你說傻不傻?”
另一人說道:“是啊,都被幾位尊者咬成這樣了,竟然還嘴硬的說要帶銀翎走。不過話說回來,那十三個人也算漢子了,咬成那樣子,也不見求饒。”
蘇靈石暗道:十三個人,說的一定是臨江仙那是三個人,大姐頭是誰?尊者又是誰?蘇靈石離得較遠,沒聽仔細,那句“娶大姐頭”更是模模糊糊,她即刻屏住呼吸,不敢大聲喘氣,更不敢繼續往前爬,生怕被那兩個人發現。
一人道:“之前那個什麼大將軍來了之後,大部分的尊者都走了,只留下五位尊者,他們便以為我們莊子防守空虛,那是不知道尊者們的威力。”
另一人道:“那是,尤其是狼尊者,說兇狠,無出其右啊。不過,對我們倒是挺好,以前獅王尊者還在時候,便不准我們去鎮上騷擾,現在獅王走了,狼尊者掌事,可是答應兄弟們,鎮上東西隨便吃,人隨便殺,姑娘,嘿嘿,隨便搶。只是,大姐頭來了之後,狼尊者似乎又改口了,這件事便也擱下了。媽的,那女的也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一回來便做我們大姐頭,還壞了弟兄們的好事!”
另一人立刻噤聲道:“你不要命了?大姐頭的地位是你隨便說的嗎?僅在尊者之下。我可聽說了,大姐頭帶回來足足一千萬兩黃金,一千萬兩,你小子見過嗎?獅王還等着錢起事呢!狼尊者只是暫時掌權,還不得巴結老獅王,得留着這些錢邀功啊!可大姐頭也精明,只給了兩百萬兩,說剩下的事成之後,便能見到。”
另一人又道:“哼,總歸壞了我們好事!”
蘇靈石這一下幾乎可以確信,他們口中的大姐頭就是銀翎,那麼說來,銀翎目前安全?!她不管銀翎是不是加入了它們,也不管銀翎是不是在做什麼周密的計劃,對她而言,知道銀翎安全,就夠了。
她心裏一喜,便往後面匍匐退去,可要死不死的,腳邊像是突然纏繞着什麼東西,她下意識的認為是一條蛇,於是便下意識的叫了起來。
那莊子門口守夜的兩個人一聽,便喝道:“誰?”
蘇靈石倒吸一口涼氣,想起臨江仙十三人慘死的模樣,哪裏還管腳邊是蛇還是藤蔓,站起身來撒腿就跑。可她不會半點功夫,是實實在在的弱女子,如何跑得過兩個健壯的男人,只跑出去半里地不到,蘇靈石就被那兩人按在身下,動彈不得。
一人道:“嘿,女人!方才剛說大姐頭苦了我們兄弟,老天爺就補償我們一個!小郭,你還是個童子*?放心,我吃肉,保證你有湯喝。”說完就要撕扯蘇靈石的衣服。
蘇靈石大叫道:“我是你們大姐頭的姐姐,你們要是敢動我,她絕對不會放過你們的!”
那小郭立刻拉着那人,道:“萬一,真是大…..”
那人也略微遲疑,道:“是也不是,找大姐頭問一問便知!哼,如果不是,我保證你死的更慘!”
蘇靈石打了一個冷顫,萬一不是銀翎?那自己豈非危險了?
危險極了!
蘇靈石長這麼大,幾乎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被兩人拖着走,也不過一刻鐘的功夫,可她感覺過了好幾年,甚至更久。
漆黑如墨的絕美月色,彷彿一個殘酷無情的劊子手。
無情的風,無情的吹,撥弄蘇靈石即將斷掉的緊繃的神經。
一個聲音響起,熟悉的聲音響起,她終於鬆了口氣!
是銀翎的聲音。
蘇靈石抬頭看去,接着月光,仍是看到那張絕美的臉龐。
風仍在吹,但是好像變得有些溫度,吹在臉上絲毫不冷,反而有些暖洋洋的。蘇靈石大喊道:“翎!還好你沒事,我放心不下,就過來瞧瞧。”
銀翎的手慢慢伸了過來,突然一陣冰涼、冷峻的聲音響起:“銀翎,聽說她是你的姐姐?”
銀翎伸過來的手突然加速,只聽“啪”的一聲,銀翎竟然一巴掌甩在蘇靈石的臉上,然後銀翎也冷冷的說道:“我不認識她。”
蘇靈石的心一下子沉入湖底,她聲嘶力竭的吶喊道:“翎,是我!靈石,是我啊!”
銀翎又一巴掌摔了過去。之前那個冰涼、毫無生機的聲音又響起,道:“那就好,那就交給你處置了。”
銀翎拿出一根金針,道:“尊者放心,我自會妥善處置。”然後手中金針遊走,蘇靈石吶喊聲漸漸小了下去,變成了凄厲的叫喊聲,那守夜的兩人幾乎聽不下去,看不下去了。蘇靈石的手筋、腳筋竟然被挑了出來。
銀翎又從懷裏摸出一瓶葯,道:“這葯遇血即化,將慢慢腐蝕你的身體,直到你整個人都被腐蝕殆盡,連骨頭都不剩。”
又是一陣聲嘶力竭的叫喊。
銀翎道:“丟出去,這外人即便是死,也不能死在莊子裏,以免污了尊者的眼睛。當然,你們要想做些什麼,都由你們。”這意思再清楚不過,蘇靈石已經不叫了,像是痛暈了過去。跟身上的疼痛相比,內心的掙扎更是無以復加。
那兩人哪裏還敢有其他想法!誰知道那葯會不會腐蝕延綿到自己身上?
草草的將蘇靈石丟了出去,兩人又回到莊子大門守夜。
夜,漆黑如墨的濃重的夜,突然多了幾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