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二章 夜深忽見少年時
轟鳴聲一開始很小,後來越來越大,就像是同時有幾百、幾千個人在耳邊低聲念一般,很快就蓋過了場上的廝殺聲。而被這陣低吟聲所覆蓋的人群卻在聽到聲音的那一刻大腦陷入了短時間的空白。然後行動就像受了什麼東西的牽引一樣,再也無法按照自己的思想行事。
除了一部分功力比較高深的能堪堪抵禦之外,剩下的幾千人全部變成了提線木偶般立在原地,上一刻還膠着的戰事在瞬間土崩瓦解。
“這是怎麼回事?”楚懷墨等人的神色一下就變了。
仍然停留在半空中的江無塵臉色也不算好看,只不過與楚懷墨這邊人的震驚不一樣,他顯然是因為發動了這樣大的一個絕招而有些力竭。他的臉色比以前更蒼白了,眼中的色彩也愈加瘋狂。
這十幾年吃了這麼多苦,不就是為了練成這一本經書?
只是可惜,從阡陌手裏得來的那幾顆鍾靈丹雖然幫他在對大明神願經的領悟上加深了一步,卻一點都沒能減輕他的功法反噬,否則一個簡簡單單的攝神咒而已,哪裏用得着這麼大的勁,還必須要他放血才能完成?
“楚懷墨,你還不肯出來嗎?!”
“出來——!”
“出來——!”
密集的院子裏響起了無數道迴音,每一道都在重複着江無塵嘴中的話語。與此同時,那柄十字劍仍在半空中盤旋,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地穿過人群,每動一次就收割一串人命。
楚懷墨知道,自己不能躲了。
只是阡陌仍然緊緊抓着他,眼中滿是驚慌和擔憂。他們身邊那名東海城防軍首領用兩隻手捂住自己耳朵,勉力抵抗着攝神咒的侵蝕,而他身邊的那些副將們情況卻都不太好了。
楚懷墨溫柔地將自己的手掌從阡陌的手中抽出,然後抱着阡陌的後腦勺在她額上輕輕吻了一下。
“我必須去。”
阡陌仍然不願放手,她試圖做最後的掙扎。
“可是為什麼?我們可以不理他啊!江無塵這招奈何不了我們,他遲早要力竭的!”
阡陌承認自己自私了,眼前一條條人命不斷被江無塵的十字劍吞噬,而她卻視若無睹,一心只想讓自己的夫君不要冒這個險。
楚懷墨笑了笑,就好像阡陌第一次見到他那樣風輕雲淡。
“因為……我是楚懷墨啊。”他輕輕摟了阡陌一下,握住了腰間懸挂的白玉骨扇。“相信你夫君,我也很厲害的。”
“星蕪,保護好阡陌。”
楚懷墨只留下這麼簡單一句話,雙腳借力踏入空中,來到了江無塵的面前。
“終於來了。”江無塵看着眼前的敵人,冷笑一聲。
“你千方百計將我引到你面前,總不是為了說這一句廢話吧。”楚懷墨淡淡看着江無塵,臉上無悲無喜。
江無塵的手腕還在流血,他卻一點都沒有花費多餘地精力去止血,而且這些血只剛剛流到他的手掌那一塊就不知道蒸發到哪裏去了,看上去總有股莫名的詭異。
他盯着楚懷墨看了好一會,手上卻一直沒有什麼動作,反而像是在與一位許久不見的老朋友敘舊一樣打開了話匣子。
“說實話,我真不覺得你哪裏比我強。”江無塵從上到下打量了楚懷墨一遍,又冷笑了一聲。“不管相貌、武功、智謀我自認都不輸於你,我還有着落英山莊數百年的底蘊。為了練這個功夫我更是不知道吃了多少苦,論起忍耐力,只怕十個你都比不上我。
可是……為什麼偏偏你成了武林共主?為什麼她……偏偏對你那麼死心塌地?”
前面半段話楚懷墨還能好好聽着,偏偏這最後一句卻讓他變了臉色。
這個江無塵,果然覬覦他的妻子!
這個認知讓楚懷墨一刻都忍不住了,他猛地抬起手,二話不說直奔江無塵而去。
“我早說了,論忍耐力,十個你都比不過我!”江無塵低吼一聲,召回了他的十字劍,擋在自己的正前方,勉力抵擋着楚懷墨的攻擊。
江無塵此前幾乎從來沒有在人前露過手,但是他的實際武功卻比楚懷墨預想地高出不少。兩人過了幾十招,楚懷墨也不過是稍稍佔了些上風而已,而且這還要歸功於江無塵的手腕上一直在流血,導致他的反擊發揮不出十成的力道。
“我先帶你回閣。”
星蕪一隻手握住襁褓中的嬰兒,一隻手拉住阡陌的胳膊,時刻準備着將人給提走。可是阡陌並不領情,她有些煩躁地推了星蕪一把,反而往中心的戰場又靠近了一步。
星蕪沒有辦法,只能跟在她身邊,一邊分神為自己和懷中的嬰兒抵禦着攝神咒的影響,一邊極力勸說。
“以你現在的武功,留在這裏不僅幫不上忙,反而會讓少主分心。一旦江無塵再次將你擒獲,你讓我們怎麼辦?”
“可是我……”
阡陌不知道自己今天那莫名其妙的心慌是從哪來的,她深知星蕪說的極對,可是自己最愛的處於生死局中,她又怎麼能放心離開呢?
“星蕪說的沒錯,你在這裏反而會讓閣主分心。”月簫也走到了阡陌身邊,他雙眼緊盯戰局勸道。“你先回去,我在這裏看着,不會讓江無塵有可乘之機。”
聽着身邊兩個人的勸阻,阡陌咬了咬牙,只是她才剛準備有動作,院中的戰局突然又是一變。
為了不讓對戰繼續僵持,楚懷墨終於使出了自己的絕招,小小的白玉骨扇被他強大的內勁包裹,向著對面的江無塵發出了鋪天蓋地的風嘯,一時之間天色大變,狂風嗚咽,這一扇過後,江無塵的身上出現了至少二十道極深的傷口,讓他本來就在流血的身體變得更為虛弱。
“噗……!”
江無塵口中終於吐出了一口鮮血,神色一下萎靡起來,場上的對局楚懷墨在瞬間佔領了上風。
“要贏了。”阡陌臉色一喜。
星蕪和月簫見狀也停止勸阻,他們也看得出來,在這一式“天風九扇”之後,江無塵似乎已經沒有什麼餘力了。
江無塵自己顯然也意味到了這一點,這一招雖然耗費了楚懷墨不少內力,但是他明顯還有餘力,而自己……他神色有些發苦,大明神願經的反噬又快壓不住了,每次都是這樣,每當自己想要做什麼大事的時候,這本經書的後遺症總會在關鍵時刻來摻上一腳,每次都是這樣。
難道,真的要在這裏結束了嗎?
江無塵眼角的餘光滑過緊盯着楚懷墨,神色擔憂的阡陌,心中突然被激起了一股暴虐之情。
不,他絕不會死!好不容易活到了今天,他一定要繼續活下去,成為這個江湖的主宰!
狠狠擦掉嘴角的血跡,江無塵咬牙壓住體內的虛浮之感,重新結了個手印。楚懷墨見狀眉頭微皺,手中骨扇再動,之前沒有施展完的“天風九扇”剩餘的八扇一環套一環攻向江無塵,砸的他吐血連連。
可奇怪的是就算到了這一步田地江無塵也依舊沒有躲避,他壓制着體內翻滾的血氣,一點一點將真氣在自己手中聚集。
差一點,就差一點點,等自己完成這一招,就算楚懷墨功夫再高也絕對接不下來!到時候……
“嘭——!”
又是一扇,江無塵的氣血再一次翻滾起來,剛剛凝聚了七分的真氣一下子散了一半。
將候間微鹹的那一口血硬吞了下去,江無塵眼中流露出一抹強烈的不甘。
差一點,就差一點點!眼看着又是一扇朝自己攻來,江無塵有片刻的絕望,難道自己最後還是沒有辦法完成這一招嗎?
“嘭——!”
天風九扇的最後一扇發動,一時之間塵沙漫天狂風怒號,原本站在院子裏被攝神咒操控的人們在這一扇的強大威力下盡數倒地,就連月簫、星蕪幾個也是費了極大的氣力才堪堪抵禦。
院子邊的幾顆參天古木就像遇到了最猛烈的自然災害一樣齊根而斷,本來就有些破舊的院子更是在這一擊之下直接變為了廢墟。
這一招威力極大,但是代價顯然也不小,楚懷墨握着骨扇在原地喘着粗氣,豆大的汗珠從他額上滑落,沾濕了衣襟,他的身體也因為脫力一時半會難以移動。
塵沙散去之後,他的對手也終於現出了原型。
江無塵躺在地上離他不遠處,結印的手勢已被完全破壞,但是他卻依然活着,而且看他的樣子,居然只是形象有些狼狽,傷勢卻並不是很重。
當然了,這並不是因為楚懷墨的攻擊打偏了,而是在江無塵身前,一個黃色的身影雙手撐地,用自己的身體為江無塵劃出了一塊安全區。
來的是黃平生。
混戰時期黃平生就一直在江無塵這邊的直屬隊伍里,直到不久前大明神願經發威,在場所有內力不足的人都被攝魂咒控制,停止了兵戎相向。
作為江無塵嫡系之一的黃平生自然不在他的控制範圍之內,他原本被安排了其他任務,需要趁楚懷墨出來決戰的時候帶人包抄到後方去對付那一隊朝廷來的人馬。
可是眼見着江無塵陷入絕境生死一線,黃平生卻第一次撇下了江無塵給他佈置的任務,扔下自己帶領的隊伍,將速度提升到極致,義無反顧地衝到江無塵面前,只為了幫他擋下原本必死的一擊。
“啪。”
一滴血珠從黃平生的頭頂划落,滴到江無塵蒼白的臉上,看着身下安然無恙的男人,黃平生終於輕笑一聲,放心地任由自己的身體像是一袋報廢了的垃圾一樣墜落在兵荒馬亂的戰場。
只是他連墜落的角度都很小心,生怕自己一具殘軀會不小心壓到江無塵本來就傷重的身體。
以江無塵的城府,看到完全不在自己計劃之內的人莫名為自己擋下了必死的一擊也怔了片刻。
他拖着虛弱的身體踉蹌地站起身來,目光有些渙散地停留在黃平生氣息奄奄的身體上,竟像是一下沒回過神來似的。
“你想幹什麼?”
江無塵的質問聽起來十分尖銳,那模樣不像是在問剛剛救了他性命的功臣,倒像是對犯錯的屬下興師問罪,只是細細分辨,才能聽出他話中那一絲微弱的迷茫。
黃平生費力地抬了抬手,好像想要觸摸江無塵似的,只是他的身體實在太過虛弱,別說動手,就連說話都做不到了。他幾次試着張了張嘴唇,最後卻都以吐出一灘鮮血告終。
今夜沒有月亮,黃平生用盡全身的力氣勉力維持着精神的清醒,將眼睛睜到最大,從狹窄的眼縫中藉著不知道從哪來的那一點微光全神貫注地看着江無塵,就像在回望着自己的一生。
你我名為主僕,可是相依為命這二十年裏,我早已……將你當做了自己的親生骨肉。
我看着你年少輕狂意氣風發,也看着你誤入歧途一蹶不振。
世人都認為你心狠手辣陰險歹毒,可是人哪有生來就是壞人的呢?
不過是好人這條路走不通,不過是為了活命,不過是因為背負了太多重擔罷了。
有多少次啊,我想告訴你,不要再背着光復落英山莊這個擔子了,不要再執着於天下第一這個枷鎖了。
老莊主因為這個桎梏而死,落英山莊也因為這個執念而敗,就連好不容易活下來的后一代,也因為這個成了籠中之鳥。
我知道我根本不配說這些,在你心裏也不過是把我當做一個可有可無的屬下,不過不要緊,哪怕是作為下屬,只要我做好所有的事情,完成所有的任務,我就依然是有用的,我就不會被你捨棄。
就像現在這樣,能用我這條殘命為你擋下這一擊,盡到我最為屬下的義務,也算是死而無憾了吧……
只是……
只是……真想再看一眼你小時候神采飛揚的模樣啊……
江無塵蒼白而迷茫的臉龐在黃平生的眼中漸漸淡去,好像是一瞬間,又像是永遠,恍惚中他又見到了二十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兒郎。
三歲習武,六歲玄功小成,十一歲獨自復原出失傳的清風十二劍歸位式,十二歲自創身法“九天攬月”出世即奪下輕功榜前五,是一位真正的少年天才。
可也是在那一年,江無塵遇見了大明神願經,就像飛鳥墮入了深海,永遠失去了翱翔九天的機會。
黃平生閉上了雙眼,將這副面容永遠刻進了腦中。
“對不起啊,任務……還是失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