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屍體
?迷宮的入口像張開巨口的毒蛇,時刻着準備迎迓鮮活可口的獵物跳進來。彎曲分叉的道路,高大寬闊的圍牆,告訴每一個在這飢腸轆轆的腹中尋找出路的求生者,希望從一開始就已經斷絕。
金景花園C幢13樓1302室的大門洞開着,屋內瀰漫著一股臭氣。畢國鋒不是第一個到達現場的人,他在走進屋內的那一刻,赫然發現客廳的地上還躺着一個男人。
他是兇手還是被害人?
畢國鋒驚訝之餘趕緊蹲下身子查看男人的狀況,他聞到了一股濃重的酒氣。所幸的是男人的胸口還在有節奏地起伏着,顯然還有生命特徵。
畢國鋒撥通了120,報告了案發地點,緊接着跨過男人的身體往卧室走去。卧室里,一個女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褲襠里全是排泄物,有一部分還流到了地上。在暖氣的作用,現場已是臭不可聞。畢國鋒捂着嘴巴走到床邊,輕輕在女人的脖子上摸了摸,發現人已經死透了。
畢國鋒倉促趕到現場沒有帶塑膠手套,他只好盡量不用手去觸碰,遠遠地觀察。他巡視了一周,發現卧室里沒有被翻動過的跡象,但暫時還無法確定被害人的財物有沒有丟失。衣櫥的門還有抽屜緊閉着,梳妝枱上琳琅滿目的化妝品擺放得整整齊齊,沒有被人動過的跡象。一張和梳妝枱配套的椅子歪斜着對着床邊,上面有一個小盒子。他湊近了一看,是一盒避孕套,但是外包裝的塑料薄膜還在,顯然沒有被用過。
好像少了什麼東西,畢國鋒這樣告訴自己。對了,是衣服!
床上的女屍赤裸着身體,胸衣被卷到了乳房上面,背後的搭扣是開着的,肩帶滑落到一旁。內褲倒是還緊貼着肉體,但是褲襠里的排泄物將其稱得脹鼓鼓的,模樣猥褻不堪。畢國鋒俯身貼到地板上,向床底下看去,那件丟失的衣服卻也不在這裏。
這是為什麼?被害人衣衫不整,假如她是在卧室里被害,那衣服肯定會留在這裏才是,為什麼會找不到呢?畢國鋒退出卧室走進洗手間,透過洗衣機的透明玻璃向內部看去,裏面是空的。接着他又看了看陽台,晾衣架上也同樣空空如也。
整個房子只剩下廚房和客廳這兩個不太可能出現衣服的地方,還沒有找過,但畢國鋒依舊一絲不苟地查看着。直到他把所有不能用手去觸碰的地方找了一遍,最終確認被害人生前穿的衣服已經不在現場。
畢國鋒隨即退出了1302,敲響了隔壁1301房間的大門。可他在門前等了半晌,卻始終沒有人應門。畢國鋒找到安全通道的門將其打開,一陣陳腐的氣味撲面而來。在微弱的光線下,可以看到許多灰塵隨風揚起。他搖了搖頭,這裏至少有很長的時間沒有人走過了。
報案人是誰?為什麼現場的門開着,卻沒有看到報案人呢?畢國鋒想不明白這個問題。他在走廊里兜了一圈,看到天花板附近的監控攝像頭已經損壞,電線裸露在空氣里,正面的攝像頭防護玻璃裂成了數片。這畢國鋒在樓下進來時從走廊里看到的景象相同,有人故意將監控破壞掉了。從痕迹來看,應該是近幾天才破壞的。也就是說這個兇手對這次兇案很可能是預謀已久的,否則不可能對監控攝像頭的位置如此熟悉。
畢國鋒在1302等了一會兒后,常志帶着幾名警員抵達了現場。常志是局裏剛過完實習期不久的新人,在通過考核之後,便分配到了畢國鋒的組內由他負責帶。這個總喜歡縮着脖子的大男孩雖然看上去稚氣未脫,身上甚至還有些學院派的做風。但從他的畢業成績來看,專業能力無疑是近些年派到局裏最頂尖的人才之一。這一點,畢國鋒也在這幾個月的實戰中領教過了。
常志到達現場后,第一反應和畢國鋒一樣,東張西望地尋找着報案人。但在進出了一趟1302后,他沒要看到自己要找的人,於是只好問一邊的畢國鋒:“組長,報案人呢?”
“沒看見,我到的時候,現場就這兩個人。”說著畢國鋒指了指地上那個酩酊大醉的男人。
常志疑惑地問道:“這人死了嗎?”
“沒死,但具體情況還不清楚,我已經叫了救護車了。”
常志點點頭,接着遞給畢國鋒一雙塑膠手套:“裏面什麼情況?”
“死者我猜應該是屋主,財物狀況我還沒有清點過,不過看現場的整潔程度,不太像入室搶劫。”畢國鋒帶上塑膠手套一邊走進屋內一邊說。
常志記下畢國鋒說的話,接着和畢國鋒開始細細檢查起卧室里的衣櫥。結果正如畢國鋒所推測的那樣,衣櫥里沒有被翻動過的痕迹,裏面有幾個上了鎖的抽屜也牢牢鎖着。
“物業來了嗎?”畢國鋒問。
“已經叫了,估計還在路上。”
畢國鋒點點頭:“被害人初步估計是被掐死的,脖子上有明顯的淤青,但是客廳和玄關處沒有發現打鬥的痕迹,兇手應該是在卧室里實施的謀殺。”
“現場有沒有被清理過的痕迹?”
“不清楚,等物證組把指紋採集對比后才有結論。物業怎麼還沒有來,你什麼時候聯繫的?”畢國鋒急躁起來。
“接到報警就聯繫了,我以為他會比我們先到。”常志縮了縮脖子,“對了組長,你怎麼來得這麼快?”
“咳……我剛剛正好在附近有點事。”畢國鋒。
就在兩人正說話之際,門外響起一連串的腳步聲,畢國鋒探出頭去一看,幾個穿着白外褂的醫生正抬着擔架跑進來。
畢國鋒指了指地上的男人:“就這個人,常志你和他們一起去,記得把手銬給他戴上。”常志答應了一聲接着跟着醫務人員出了1302。
30分鐘之後,畢國鋒總算盼來了金景花園的物業人員,這時物證的採集工作已經基本完成,只等確認過被害人的身份,屍體就可以運離現場。
來人是個發福的中年男人,他臉泛油光,頭髮似乎很久沒洗了,搭在頭皮上顯得異常邋遢。在和畢國鋒握手的時候,另一隻手竟然毫不遮掩地去搔褲襠,給人的整體印象可以說非常差勁。
“你好警官,我是物業處的吳發生。”
“吳先生,這間屋子的主人登記的是誰的名字,能儘快查出來嗎?”畢國鋒問。
“哦,這個很容易查到的,我的手機里有電子檔案,您稍等一下。”說著,吳發生拿出手機,手指快速點觸着屏幕,沒多久就找到了1302屋主的信息。
“周惜?”畢國鋒湊過頭去看吳發生的手機,只見一個和卧室里的屍體相貌一致的女人出現在屏幕的一角,照片的一邊寫着:周惜二字。
吳發生問道:“屋主就是這位周小姐了,請問她怎麼了?”
“她遇害了。”畢國鋒說,“屍體就在裏面。”
“屍……屍體。”吳發生倒吸一口涼氣。
畢國鋒說:“這層樓隔壁1301有人住嗎?我剛才敲了敲門,發現沒有人應。”
吳發生在手機上撥弄了一陣后回答道:“1301已經空了一年了,上個房客是租住在裏面的,後來墜樓死了,房子就一直空到了現在。”
“租住?那1302的周小姐也是租住的嗎?”
“對,這個小區大部分房子都是出租用的,價格不上不下很受一些中產階級的喜歡。”
畢國鋒點點頭:“被害人的緊急聯絡電話是什麼?我要打給她的家人讓他們來認屍。”
“好的,沒問題,不過能容我問一句……周小姐是怎麼死的嗎?”吳發生壓低聲音問道。
畢國鋒皺着眉頭,對這個問題很是反感:“這個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吳發生嘿嘿一笑:“我剛才看到有個男的被抬走了,是不是他們……”
畢國鋒沒有回答吳發生的話,他轉身對卧室里的同事說:“可以清場了,被害人的身份已經確認了。”
吳發生聞聲伸長了脖子想偷偷瞄上兩眼,但畢國鋒立刻就擋在了他的面前,並把他的手機搶了過去。
“等等……我沒想偷拍。”吳發生連連抗議道。
畢國鋒沒有理會吳發生,只顧自地把周惜的資料通過網絡發到了自己的手機上。接着,便退出1302按下了電梯按鈕,並朝裏面指了指,讓吳發生和自己先下樓去。
吳發生心想:這警察好大的架子,不就是死個人嗎?又不是沒見過,有什麼必要搞得這麼神秘兮兮的。他雖然心中惱火,但還是走進電梯,和他先下了樓。吳發生無形中感覺到,眼前這個刑警有一股無形的威懾力,即便他的舉止很野蠻無禮,但卻依舊會讓人不自覺地想要照他的意思去做。
到達底樓之後,畢國鋒將手機還給了吳發生,其間他已經偷偷將用手機記下了吳發生的手機號碼。雖然未來未必還派得上用場,但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是覺得要提前弄到手比較穩妥。
樓上的警員在畢國鋒下樓之後沒多久,便抬着裹屍袋下來了。畢國鋒和眾人打了招呼以後,接着就朝着保安室走去。兇手有本事破壞監控攝像頭但未必可以將錄像也破壞掉,如果幸運的話,他應該可以看到兇手在殺人之前來金景花園踩點觀察時,留下的可疑行跡。
抱着這樣的想法,畢國鋒找來了保安員。但讓他吃驚的是,保安員卻告訴他沒有13樓的監控錄像。畢國鋒忙問:“錄像怎麼會沒有?不會是剛好這幾天刪除了吧?”
保安攤了攤手說:“本來是有的,但是這監控攝像頭不知道被誰弄壞了。”
“弄壞了我知道,但是弄壞之前的錄像呢?”
“我們小區的監控攝像頭還是老的型號的,儲存錄像的儲存單元是在攝像頭裏面的,而非通過線路儲存到我這邊的計算機里。犯人是個老手,在弄壞攝像頭后連同儲存單元也給拔走了。”保安員解釋道。
畢國鋒氣急敗壞,一腳踹在保安室的大門上:“也就是說小區門口的監控也沒了是嗎?”
“是……是這樣沒錯。”保安手下意識地握住腰間的警棍吃驚地看着畢國鋒,要不是知道他是警察,還以為他要動手打人了。
就在畢國鋒唉聲嘆氣的時候,他的手機忽然響起,他拿出手機一看,竟然是局長郝立業打來的電話。
“喂,阿鋒。”
“局長,什麼事?”
“聽說兇手當場就抓到了?”
“八字還沒一撇呢,人剛送到醫院去了。”畢國鋒不耐煩地說。
“醫院?怎麼回事。”郝立業錯以為畢國鋒對嫌疑人動粗,趕緊又補充了一句,“你又打人了?”
“什麼打人……”畢國鋒愣了愣,接着立馬懂了郝立業的意思,氣呼呼地罵道,“那人是暈倒在現場,所以我讓人給送醫院去了,關我屁事啊!”
郝立業聽了畢國鋒粗魯的解釋,鬆了口氣:“沒打人就好,這兩天快到聖誕節了,上面要求治安這塊都盯得緊些,你可別在這個時候捅婁子。案子盡量效率些辦,我聽說省里領導要在最近下來視察,別給我丟臉。”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畢國鋒敷衍了幾句后,趕緊掛掉了電話。心裏卻對郝立業這番冠冕堂皇的話嗤之以鼻,假如憑他動動嘴唇案子就能輕而易舉告破的話,那局裏還用得着養他們這幫人做什麼呢?
畢國鋒走出金景花園來到起先的情人咖啡廳門口,坐進了他的桑塔納。接着,便馬不停蹄地往醫院趕去。十分鐘后,畢國鋒在醫院見到了常志和嫌疑人。這時,嫌疑人已經恢復了神智,正坐在床邊喝着熱水。畢國鋒走上前去把常志叫到一邊:“什麼情況?”
“喝大了而已,身體沒什麼毛病。”
“現在能答話了嗎?”
“可以,基本信息已經問得差不多了。他的名字叫常志,今年26歲,是死者的男朋友。”
“男朋友?”畢國鋒疑惑地看着常志,“也就是說,是為情殺人嘍?”
常志搖了搖頭:“不,情況比你想的複雜得多。連你也想不到這個人剛剛都和我說了些什麼。”
“別賣關子,趕緊說。”畢國鋒不滿地催促道。
“他說,他是報警的人。”
“報案人?”畢國鋒不可思議地盯着常志,“報警中心那裏核實過了嗎?”
常志點點頭:“核實過了,那邊錄下的通話確實是一個嘴巴不利索的男人聲音,聽起來確實像是喝醉酒了。而且他給我看了他的手機通話記錄,也和報警的時間吻合。”
“讓我問問看。”說著畢國鋒走到了張顯的面前,“你叫張顯?”
“是的,我就是。”
“你說說看,你在被害人家裏做什麼?”畢國鋒雙手交叉在胸前,嚴厲地盯着張顯。常志在一邊從懷裏掏出了自己的筆記本,按下了圓珠筆尾部的按鈕。
張顯不自在地扭了扭身體:“就是想她了所以去找她,有什麼問題嗎?我可是她的男朋友。喂,你們別把我當犯人一樣審好不好,我到她家的時候她已經死了,人不是我殺的,這和我沒關係。”
“你說周惜不是你殺的,那會是誰呢?”
“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啊。”張顯低聲不滿地嘀咕着。
“可你說你到被害人家裏的時候,她已經死了,那既然如此,你是怎麼進入的房間,一個死人難道還會開門不成?”畢國鋒嚴詞喝問道。
“我……我到的時候,門是開着的,我就那樣進去了。”
“你……”畢國鋒忍不住上去一拳打在了張顯的肚子上,“你少裝模作樣!”
常志沒有料到畢國鋒會做出這樣的舉動,趕緊上去拉住了他。可張顯已經歪着身子,吐了一灘的穢物在地上。
畢國鋒站在一邊像是肯定了他說的話一樣點了點頭:“開着的……好,就當你說的是實話。嗎我現在換個問題問你,你喝成這副德性是怎麼報的警?”
“就是用手機報的警嘛,等到報完我就堅持不下去了,所以就……”話還沒說完張顯又吐了一灘,頓時周圍變得臭不可聞。
“就躺倒在地板上睡著了?”畢國鋒嗤笑一聲,心想這人嘴裏沒一句實話。於是,乾脆不再繼續問下去。他常志使了使顏色讓他到自己身邊來,接着在他的耳邊低聲說道:“取一些嘔吐物的樣品去化驗。”
常志聽了不明所以,他皺着眉頭問:“為什麼啊?”
“讓你做你就去做,還問為什麼。”畢國鋒說,“等他的身體狀況穩定下來以後再帶他回局裏去。常志聽了臉色有些難看,採集物證畢竟不是他的本職工作,何況還是採集嘔吐物了。但畢國鋒既然開口讓自己去做,那他也沒有拒絕的道理。
這時,畢國鋒則拿着手機來到了一個僻靜的角落。現在,他必須要通知周惜的家人知道,周惜的死訊了。但是,畢國鋒從警這麼多年以來,幾乎沒有沾手過通知死訊這項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工作。因為他不願意聽到被害人家屬的嚎哭聲,那種場景總會不經意間牽引齣兒時某段讓他非常抵觸的回憶。
畢國鋒握着手中的手機不禁想起自己的母親。多年以前自己接到那個電話時的心情,似乎還縈繞在他的腦海之中。這如同晴天霹靂的噩耗,能讓每一個流着熱血的人,頓時感覺到渾身上下都變得無比的冰冷。如果換位去思考,自己要如何措詞才能讓被害人的家屬好過一些呢?
畢國鋒在手機中輸入了11位數字,打給周惜家屬的電話很快就接通了,他清了清嗓子鄭重地問道:“您好,請問您是周惜的家屬嗎?”
“是,我是她爸爸。請問你有是誰?”是一個聲音低沉的男人接的電話。
“很不幸地告訴您,您的女兒在剛才被發現死在家中,請您儘快……”畢國鋒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就聽到電話對面發出一連串的嘈雜。
“你放屁,咒我家孩子,你這種人趕緊去死吧!”隨着一陣痛罵電話掛斷了。
畢國鋒聽着耳畔機械的“嘟嘟”聲長嘆一聲:這世間的悲劇每時每刻都在上演,卻不是每一個人都擁有接受這些事實的能力。他重新回撥了電話,但這次周惜的家人連接都沒有接。之後,索性電話再也打不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