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謝慧馨又翻了個身,心裏煩躁,人越睡不着。外面又在下雨了,這六月的江南就是這樣,連綿的雨下個不停,不大卻又淅淅瀝瀝,擾人的很。
三姐慧琳已經嫁去燕京滿一個月了,不知過的如何。本來明天應該回娘家,但是今天爹爹卻收到姐夫差人送來的信,說路途遙遠天氣也不好,滿月的回門免了。
爹娘嘴上沒說什麼,但是神情卻有郁色。小雨往日裏與三姐的關係最好,心裏就有些擔心。
謝慧馨本來是二十世紀的外企白領,某日睡醒突然發現自己穿越成了江寧謝家的七小姐。謝家七小姐清明游湖不慎落水,昏迷一月後醒來便是謝慧馨了。
據說當日清明,謝家的船行至湖中突然發現漏水,由於當日游湖的人多,場面混亂,起來接人的小舟位子不夠,在緊要關頭,七小姐將最後一個位子讓與謝太太,為了不讓謝太太為難,自己毅然跳入水中,后被救上來時已經昏迷不醒了。
事後七小姐在江寧得了個“孝”名,在謝府里的生活待遇也上了一個檔次,丫環僕役們也不敢再怠慢這位庶出小姐。但是當事人謝太太雖對謝慧馨多有照顧,兩人間卻有種彆扭的隔閡存在了。
醒來的謝慧馨身體虛弱,出不得屋門吹不得風,喝了足足四個月的湯藥才緩過一口氣來。在床上躺着的四個月,三小姐慧琳幾乎日日探望謝慧馨,慧琳便成了謝慧馨在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人。
江寧謝家是詩書世家,謝老爺兄弟四人,行二。謝老爺二十七歲中榜眼,但受恩師牽連仕途無望,便在江寧府開了“望山書院”。十幾年下來,出了二位狀元,數位進士,在大趙朝頗有名氣。
謝老爺家一妻三妾,三子四女。謝慧馨族裏女子同輩行七,家裏行三,為二姨娘佟氏所生。二姨娘佟氏也算出身書香門第,父親是個秀才,所出只有謝慧馨一女。謝家二少爺五少爺和三小姐慧琳為謝太太所出,謝太太娘家是江寧望族。
慧琳的親事是在謝老爺當年受人牽連時定下的,對方是燕京一戶專營高檔筆墨的蔣姓商人。當年對方在生意場上聽說了朝中動向,便通知了當時名聲正顯的謝老爺,使得謝老爺及時從政局中脫身,才免了殺身之禍。謝老爺感念對方救命之恩,將當時三歲的慧琳許配給對方八歲的次子。
慧琳的婚事一直是謝老爺的心頭病,身為讀書人,自然是看不上對方的商人身份,但是當年的救命之恩卻又是真真實實。謝太太也鬧過吵過,但謝老爺是重諾之人,話已經說了出去,自然沒有反悔之理。
去年雙方下了定,說好明年慧琳及笄后成親。但是今年年初蔣家的老太爺突然重病,蔣家老太爺便是當年對謝老爺有恩之人,蔣家怕煮熟的鴨子飛了,便想把婚期提前。蔣老太爺親筆給謝老爺寫了信,謝老爺看信后獨自在書房呆了一夜,第二天便同意婚期提前。謝太太是又氣又急,卻也沒有辦法。
上個月慧琳出嫁,乘船順江去了燕京。
謝慧馨期待了一個月,現在期盼成了空,只剩下了擔心。
一夜無眠,謝慧馨一大早就爬了起來,看着銅鏡里的人嘆口氣。年輕就是好啊,一夜不睡也沒有黑眼圈之類的。
叫了丫環進來洗漱更衣,又坐在桌前練了兩頁字,直到給謝太太請安的時辰才起身往正房行去。
正房裏,三位姨娘正在給謝太太請安。大姨娘原是謝太太的陪嫁丫環,最是懂得謝太太的心意。
看着謝太太心不在焉地應付姨娘,臉上神色又陰晴不定,便知謝太太在為慧琳不能回來省親擔憂。二姨娘恭敬地站在一邊。三姨娘最年輕,顏色也最好,看着謝太太的臉色,嘴角諷刺的挑挑。
請過安,慧馨就帶着丫環回了翠倚樓,回屋拿出《廣陵志》來讀。雖然擔心慧琳,但是自己人小力微,自身難保,也只能白擔心罷了。
謝家庶出的三位小姐都住在翠倚樓,九歲的慧馨住在二樓,樓上是十四歲的二小姐慧嘉,樓下是七歲的九小姐慧嬋,九小姐和八少爺謝芳是雙胞胎,為三姨娘所出。
樓上傳來“咚咚”的跑步聲,木槿撇撇嘴不屑道,“准又是甘菊這丫頭,總是這麼笨手笨腳。”
慧馨屋裏有兩個二等丫鬟木槿、木樨,四個三等丫鬟金桂、岩桂、漢桂、喬桂。惠嘉屋裏兩個二等丫鬟,金蕊、金竺,三等丫鬟甘菊、秋菊、、陶菊。甘菊的三嬸是謝太太院裏的粗使婆子。
慧馨對着木槿眨眨眼睛,吩咐道“《廣陵志》我已讀完,你去幫我問問二姐,家還有什麼有趣的山水雜記,再去內書房幫我拿幾本來,順便把這本還了。”
木槿也是那心思靈巧的,心中一動便明白慧馨這是借事讓她去打探消息,笑着回道,“小姐放心,奴婢這就去。。。”
少頃,木槿拿着一本《寧州八記》回來,“。。。大姨娘說太太這般擔心也沒辦法,不如去大召寺添添香,佛祖知道太太心念的必會保佑三小姐。。。”
午飯後,太太跟前的魯媽媽便來通知,兩日後去大召寺祈願,“。。。東西不要帶多,當天便回的。”
慧馨心裏高興,這古代內院的小姐出門的機會實在太少了,自己來到這裏兩年,也只在去年陪慧琳去過一次大召寺燒香。招呼着木槿木樨,拿着這個,別忘了那個。。。
一大清早,謝家的馬車就出發了。
慧馨和慧嘉一輛車。二小姐謝慧嘉在江寧人稱“不櫛進士”,詩棋書畫皆經,年僅十五歲四書五經已經通讀。與大理寺卿盧家三公子定有娃娃親,從小由謝老爺親自教導,雖是庶出卻在謝家備受敬重。
慧嘉一上車,就吩咐金蕊拿出茶具,煮上一壺鐵觀音,慢慢的品。慧馨也跟着沾光喝幾杯。其實慧馨最喜歡安徽的紅茶,讓她想起二十世紀的祁門紅茶,那似果似蘭花的香氣。這套茶具是正宗的宜興紫砂,燕京李翰林拜訪父親時送的。
慧馨幾次忍下挑簾看窗外的衝動,看看眯着眼睛品茶的二姐,拿出《寧州八記》來讀。
大召寺在江寧城西北四十里的少室山麓靈顯峰下。據傳曾有名僧菩提達摩來此傳授禪宗,因而名聲顯赫,達官貴族趨之若鶩,信眾遍佈大趙,多有慕名而來的文士。
大召寺坐北朝南,呈長方形,佔地約六百畝。寺大門之外,南有石牌坊、放生池、石拱橋,其左右兩側種滿茂密的柏樹林。東面的柏樹叢中,有一座墳冢,這就是有名的“達摩墓”,墓前石碑上刻有“趙啟道圓通菩提大師墓”。這座墓冢的主人便是拜請來趙傳經授法的高僧──菩提達摩。石碑上的封號是趙太祖顧雍追封的。在後院的雨花台上還有這位高僧的塑像。傳說當朝皇帝趙誠祖顧承隸幼年曾在雨花台避暑讀書,後來改為天竺高僧下榻和譯經之處。
慧馨下了車,與慧嘉相攜跟在謝太太身後。許是因近日陰雨連綿,今日來寺廟燒香的人並不多,與去年來時人頭攢動的景象相差甚遠。
有知客僧接了眾人進去參拜,又引了眾人進內院食素齋。
拜過佛謝太太心緒稍定,吃過素齋人便有些乏,慧嘉便差了魯媽媽找知客僧收拾了一間廂房,服侍謝太太歇下。
慧馨和慧嘉也在隔壁歇了個午覺。許是謝太太近日都沒休息好,這會子竟睡得又深又沉。慧嘉囑咐幾位媽媽在門外守着,叫上幾個小丫環便與慧馨一同往後院的花園子賞花。
大召寺的後花園也很有名,據傳大部分是菩提達摩播下的種。一入園子便是盛放的梔子樹,濃郁的梔子花香撲鼻而來。大片的六月雪隨風飄舞,一叢叢綠色的是九層塔。開着橙黃色花朵的是小檠,在牆角處竟然偶爾還能看到開的正艷的石竹。小檠寄語善與惡,石竹意語悲苦。
慧馨心中會意,這些花不少是從域外傳入大趙,極其稀有難見,而且不易養殖,大召寺果然名不虛傳。
那九層塔更是看的慧馨心動。九層塔便是羅勒,大趙人尚未發掘出羅勒的用處,但在二十世紀可是很有名的,即可用於烹飪又可提取精油,還有藥用價值。這古代醫學簡陋,如能養些羅勒在身邊,也是有備無患了。
這大召寺多年種植羅勒,肯定留有種子的,不知能不能要些來。。。便指着那羅勒問謝慧嘉,“二姐,那綠色的是什麼,香氣像丁香一樣好聞?”
慧嘉也是很喜歡這個園子,堯有興趣道,“這是九層塔,又叫金不換,相傳是當年菩提達摩從域外帶來的,神的種子,聞起來有的似丁香,有的似薄荷,有提神醒腦的功用。《草根譚》上記載,達摩還曾用此物治過病。”
“。。。這大召寺種了這般多,也不知這九層塔好不好養。。。”
慧嘉思索一會,便喚過金竺,“你去找知客僧問問,這九層塔種植可有蹊蹺。。。”
金竺領命而去,不一會就迴轉,“。。。說這九層塔極易種植,陽光充足土地肥沃就好。”
兩位小姐聽了皆很有興趣,便差金竺去找跟來的許管家,問寺里討要些九層塔的種子,讓府里也添些福氣。謝慧馨得償所願,便想着回去后一定要在自己屋裏也種上一盆。
兩人又在園子裏逗留了些許時間,因當日就要迴轉,便看時辰差不多了就準備回廂房。
一片烏雲無聲的飄了過來,原本就陰沉的天一下黑了下來。六月的江寧天就是這樣,說下就下,還下起來個沒完沒了。
兩人回了廂房,謝太太仍未起身。
眼看就要申時,在不動身天黑前要回不到家了,外面雨越下越大,馬車已經不好出行了。
慧嘉喚了魯媽媽和許管家來,“太太近日思慮過多,夜不能寐,現在終於能睡了,外面雨也大,一時半會怕是停不了了。。。我看今晚就先在廟裏借宿一宿吧,勞煩魯媽媽去跟廟裏知會一下,把我們的人安排了,煩勞許管家派個可靠的回府裏帶個消息,免得父親擔心。”
各人各去安排,慧馨回隔壁廂房支了窗子吹風,又拿了書來讀。時間隨着雨聲流逝,書還是那頁沒有翻過,讀書人看着窗外的雨發獃。
這麼閑適恣意發獃的日子多久沒有了呢,三年前莫名其妙的穿越而來,纏綿病榻孤獨無依的彷徨,深夜無聲的哭泣,慧琳的探望,偶爾不經意間流露的真摯關懷,便是救命的稻草,如今這根稻草也身不由己的飄零異鄉。
想起去年陪慧琳來大召寺燒香,花園也未及逛,便被管家催着迴轉。慧琳的期盼和失望這般明顯,底下的僕人眼裏卻只有不屑。
妻由夫貴,妻也由夫賤。惠嘉的未來夫婿是大理寺卿家三公子,慧琳的夫婿是燕京商家的次子。士農工商,商排最末。謝府堂堂嫡女在府里待遇不如庶長女。
謝老爺對女兒有愧,謝太太心疼女兒,從小對她百依百順,不學詩書,商人家讀書無用,不習女紅,蔣家有錢,針線不用自己動手。
尚未及笄的慧琳仍是孩童般天真爛漫,如今卻嫁為商人婦,無奸不商,單純的慧琳要怎樣在那樣的家庭生存啊。
一股迷茫無措湧上慧馨心頭,強忍了眼淚。現在我還能為慧琳擔心,將來我又會飄向哪裏呢。
慧馨拿出帕子,用涼茶浸濕敷在眼睛上,在這裏,哭泣是不能隨心所欲的。
慧馨擦擦眼睛,推門站在廊檐吹風。六月的江寧,無風陰雨的日子居多,也只有這樣下大暴雨的時候才有涼風吹。
遠處慧嘉的身影徐徐走來,慧馨按按眼角,換了表情給惠嘉行禮。
慧嘉眼光繞着慧馨的臉轉了一圈,轉身對着廊外悠悠地嘆了口氣。慧馨嘴角微抽,這古代大小姐的閨怨做派還真是難適應。
“在讀《寧州八記》了?讀到哪篇了?”
“才剛看了開頭,西山宴遊。。。”
慧嘉點點頭道,“《寧州八記》亦備受父親推崇,要用心讀。。。柳公下筆構思精裁密緻,璨若珠貝。。。”
慧嘉侃侃而談,“。。。柳公雄深雅健,勵材能,興功力,致大康於民,垂不滅之聲。。。”言辭間對柳公敬重推崇,頗多嚮往。
。。。慧馨抹抹額頭的汗,這位柳公可是被貶鬱郁不得志,縱有雄心大志,也無處發揮。“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社會,慧嘉卻得了“不櫛進士”的稱號,謝老爺的教育是不是有點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