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大雪紛飛叔嫂反目
次日晨起,窗外已是一片銀妝世界,玉碾乾坤。
慕若初吃過早飯,囑咐潘金蓮晌午在外頭吃,隨即一身男裝打扮,拿了文稿出得門去。
一路踏雪前行,只覺寒風徹骨,凍的小臉通紅,心道,這天寒地凍的,若不趕緊買一件厚厚的披風、斗篷,只怕要凍出病來,得了銀子,即刻就去買一件來穿!
腳步匆匆的趕到龍笙茶樓,梅龍笙早已點了茶,坐等在堂內,見她瑟縮着身子,凍得小臉通紅,忙招呼道“若初,快過來喝杯熱茶。”
她進到大堂,頓覺進了暖爐一般溫暖,急急走過去,放下文稿,拿了一盞熱茶暖手。
梅龍笙道“這大雪的天,怎麼穿的這般單薄?也不披件裘衣。”
慕若初端着茶杯暖手,輕輕的呷了幾口,笑道“等你賞了銀子,我立刻去買一件。”
梅龍笙哈哈一笑,道“鬼靈精,今日便是你的書開場,且看能得多少聽客吧。昨日我做簡述時,感興趣的客人頗多。”
兩人閑話片刻,漸漸客滿,慕若初叫了一壺六安茶,一碟旋炒銀杏拼獅子糖,安逸的聽起書來。
在座聽客叫好不斷,竟比往常更熱鬧了許多,聞聲進來的客人也越來越多,有的沒了位置,與陌生人拼坐一桌,滿堂客座,竟頭一回坐的滿滿當當!
一場結束,眾人皆聽的意猶未盡,嘆息抱怨着散去。梅龍笙下台後,到櫃前與賬房先生低語半晌,便朝着慕若初走來,坐在椅上,笑着遞給她十兩銀子,道“這大雪天,只一上午,便有二十多兩進賬,想必今日能賺五十兩,這十兩你先拿着,若少了,下次我再補給你。”
慕若初眉開眼笑的接過銀子,笑道“知道你有心讓我早些買件禦寒冬衣,謝啦!”正說著話,忽聽身後有人喚道“梅兄。”
慕若初轉頭看去,見來的是個錦衣公子。這男子一身黑色狐裘風氅,華貴無比,金冠束髮,眉若山林秀且長,一雙丹鳳眼,好不風流。
梅龍笙起身迎上兩步,朗聲笑道“馮兄,今日怎麼得空光臨我這茶樓呀?”
那男子笑道“實在是聽聞梅兄新開的書十分精彩,忍不住想來聽一聽,果然精彩絕倫,不枉我頂風冒雪來這一遭!”
梅龍笙笑着引薦慕若初道“這還要歸於我這位朋友的功勞,她便是此書的作者,慕若初。”
慕若初站起身來,向他作了一揖,男子滿眼驚奇,打量着她,驚嘆道“慕兄真是文采不凡,竟寫的出如此精彩的書來!”
慕若初粲然一笑,道“兄台謬讚了。”
梅龍笙對她道“這位是興隆綢緞莊的掌柜,馮少游。”
慕若初抱拳行禮“馮兄,幸會。”
馮少游道“今日有幸得見慕兄,心中甚為歡喜,不知二位可願與馮某一同吃杯酒?”
梅龍笙看了慕若初一眼,見她微微點頭,這才道“恭敬不如從命。正好若初要置辦一件禦寒披風,便到你莊子裏瞧瞧吧。”又對慕若初道“馮兄的綢緞莊,是陽谷縣最有名的,不僅布料是好的,做的裘衣披風也是極好的。”
馮少游笑道“這有何難,上好的披風隨慕兄挑選,兄弟送你便是。”
三人上得馬車,一路閑談着來到興隆綢緞莊,下馬進店,果見滿堂綾羅綢緞,華美無比。
慕若初挑了半晌,一眼相中一件通體雪白的連帽大狐裘斗篷,讓店伙取下,披在身上,對着鏡子左右端看,甚是喜歡。
此刻梅龍笙與馮少游望着她,皆已痴了,雪白的狐裘披在她身上,周身竟似散發著光芒,襯得她宛若瑤台仙子下凡,馮少游驚嘆道“慕兄莫不是狐仙所化?”
慕若初佯裝嗔怒道“馮兄休要拿我取笑。”
馮少游忙道“並未取笑,我說的都是真心話,這狐裘斗篷穿在你身上,竟像是長在你身上似的,原該是你的。”
慕若初聽他這般說,笑道“你們做買賣的,最會把人誇到天上去,這件斗篷值多少銀子?”
馮少游笑道“我雖常把人誇到天上去,此刻說的卻是真心話,這件斗篷,算作馮某贈與慕兄的見面禮吧!”
慕若初忙道“萬萬使不得,馮兄若不肯賣,在下便不要了。”說著正欲脫下。
馮少游阻住她,道“不過是一件衣服,不值什麼,慕兄且收下!”
慕若初仍不肯收,道“我瞧你店裏這樣的斗篷只這一件,想來必定是個極好的,我不能收。”
馮少游堅持道“這件披風只配穿在慕兄身上,若慕兄真心當我是個朋友,就收下我這份心意吧。”
梅龍笙也上前勸道“馮兄一片心意,你就收下吧,他家大業大,一件衣服,算不得什麼。”
慕若初見推脫不過,心道,將來有了錢,買件其他物件回贈他,也算禮尚往來了,便不再推脫,安心收下。三人上得馬車,直去往獅子樓吃酒了。
這時街上又紛紛揚揚下起鵝毛大雪,潘金蓮安排好酒肉吃食,獨自冷冷清清立在簾下等待,不一會兒,就望見武松踏雪歸來,連忙歡天喜地的迎出門,嬌聲道“叔叔寒冷?”
武松道“感謝嫂嫂掛心。”
入得門來,便把氈笠摘下,潘金蓮忙伸手去接,武松道“不勞嫂嫂生受。”自把雪來拂了,掛在壁子上。隨即解了纏帶,脫了身上鸚哥綠紵絲衲襖,坐在桌前。
潘金蓮拿過暖靴遞與他,道“叔叔怎的這麼晚才回來,奴等得好心焦啊。”說著話,把前門上了拴,後門也關了,搬些酒水、果品、菜蔬擺在桌子上。
武松問道“初兒妹子怎的不在?”
潘金蓮嗔怪道“就只想着初兒妹子,她去了龍笙茶樓,說是不回來吃晌午飯了。”
武松沉吟片刻,又問道“哥哥怎的還不回來?”
潘金蓮坐下,拿起一杯酒,柔聲道“想是風雪阻住了,奴和叔叔自飲三杯。”
武松道“等哥哥回來再吃。”
潘金蓮道“哪裏等的他來!等他不得!”說罷暖了一注酒來,擎在手裏,看着武松道“叔叔滿飲此杯。”
武松接過手來,一飲而盡,潘金蓮又篩一杯酒來說道“天色寒冷,叔叔飲個成雙杯兒。”
武松道:“嫂嫂自便。”接過來又一飲而盡。
潘金蓮將酥胸微露,雲鬟半軃,臉上堆着笑容說道“我聽得一個閑人說道,叔叔在縣前東街上養着一個唱的,有這話么?”
武松道“嫂嫂休聽外人胡說,武二從來不是這等人。”
潘金蓮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頭不似心頭。”
武松道:“嫂嫂不信,只問哥哥。”
潘金蓮道:“他曉的甚麼!曉的這等事時,不賣炊餅了。叔叔且請一杯。”連篩了三四杯酒飲了。
潘金蓮也有三杯酒落肚,春心萌動,那裏按納得住,只管把閑話來說。武松也知了八九分,只把頭來低了,不與理她。
潘金蓮起身去燙酒,武松拿起火箸簇火,潘金蓮暖了一注子酒走來,一隻手在武松肩胛上只一捏,說道“叔叔,只穿這些衣裳不冷?”
武松已自有五分不快意,也不應她,潘金蓮見他不應,劈手便來奪火箸,口裏道“叔叔,你不會簇火,奴來與你撥火,只要一似火盆常熱便好。”武松有八分焦躁,只不做聲。
潘金蓮便放了火箸,篩一盞酒來,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盞,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這半盞兒殘酒。”
武松劈手奪來,潑在地下,說道“嫂嫂休要恁地不識羞恥!”把手只一推,竟把她推了一跤。
武松瞪起眼來道“武二是個頂天立地、噙齒戴髮的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俗、沒人倫的豬狗,嫂嫂休要這般不識廉恥,為此等的勾當。倘有些風吹草動,武二眼裏認的是嫂嫂,拳頭卻不認的是嫂嫂!再來休要恁地!”
潘金蓮怔怔然不知所以,通紅了臉,倉惶收拾了杯盤盞碟,口裏說道“我自作樂耍子,不值得便當真起來,好不識人敬重!”說罷搬了家火,自向廚下去了。
潘金蓮離得外堂,抑制不住,掩面痛哭起來,武松自在房中氣忿忿,不多時,武大挑着擔兒,大雪裏歸來。進得門來,見潘金蓮一雙眼紅紅的,便問道“你和誰鬧來?”
潘金蓮黯然道“奴家能和誰鬧?不過是被煙熏了眼睛。”
武大進得堂前,見武松也沉着一張臉,問道“這是怎麼了?”
武松沉吟半晌,起身道“我衙門還有事,先走了。”說著起身出了大門。
過了約半個時辰,只見武松引了個土兵,拿着條扁擔,來房內收拾了行李,便出門。武大走出來,叫道“二哥,做甚麼便搬了去?”
武松道:“哥哥不要問,說起來裝你的幌子,只由我自去便了。”武大那裏再敢細問,由得武松搬了出去。
慕若初與梅、馮二人吃過酒席,由馮少游趕馬車送至紫石街口,便停下車來,慕若初下車道“我就住前面巷口,馮兄就送到這裏吧,改日我再請馮兄吃酒。”又客套幾句,目送馮少游馬車離去,這才朝武大家走去。
大雪連天,慕若初披着白狐斗篷,來得武大門前,正要敲門,卻被王婆攔住,那婆子誇張道“我只當見了雪中仙兒,不想竟是娘子。”
慕若初懶得與她客套,只淡淡一笑便要走,婆子湊上來悄聲問道“娘子可知武大家怎麼了?怎的武都頭搬了出去?”
慕若初心中一驚,面上仍舊淡淡道“你若好奇,我叫武二哥來與你說明白,可好?”
那婆子討了個沒趣,悻悻訕笑着走了,慕若初正待敲門,猶豫片刻,轉身朝衙門去了。
一路冒雪來到縣衙側門,見有位衙役正在門房坐着,上前問道“武都頭何在?我是他的好友,有要緊事要尋他。”
那衙役見她一身狐裘氣派非凡,只當是個富貴公子,不敢怠慢,忙進去通傳,不多時,就見那衙役急跑過來,對她說道“官人請隨我進去。”
慕若初跟着他走進衙內,七拐八拐的來到西牆一處矮房門前,衙役指着房門道“武都頭就住這裏,官人請進。”
慕若初謝過他,走近房門掀簾走進去,正瞧見武松在炕前鋪床,屋中沒有生火,陰冷潮濕,竟與外頭無異。環顧四周,只見屋中陳設簡單,只一張炕,一張桌子,一把長凳,一個面盆。
武松轉過身來,瞧見來人竟是慕若初,登時眼眸一亮,怔了片刻,忙起身迎道“初兒妹子,你怎麼來了?快進來坐。”說著話,拿起一條汗巾擦了擦凳子,又往桌上取了個茶杯,倒了一杯熱茶給她。
慕若初坐在凳上,接過杯子呷了兩口,捧在手裏取暖,武松見她的斗篷上落了厚厚的雪,伸手替她拂着雪,柔聲道“你穿這狐裘衣煞是好看。”
慕若初身子一僵,朝一旁閃了閃,道“二哥不必拂了,待會兒出去,還得落一身,等回了家再拂吧。”
武松眼神一暗,轉身回到炕前,仍舊鋪床。慕若初試探道“二哥,這屋子陰冷潮濕,怎生住得?還是隨我回去住罷。”
見他仍舊不答,小心翼翼問道“二哥可是和金蓮姐吵架了?”
武松沉聲呵道“休要再提這銀婦!”
慕若初蹙眉道“她喜歡你,我是知道的。你這般人物,她會心生傾慕,也是人之常情,二哥怎能如此說她?”
武松登時怒目圓睜,朗聲道“她是我的嫂嫂,如何能生出這種心思?豈非有悖人倫的銀婦?我豈能容她!”
她從未見他如此動怒,不由怔住。武松察覺自己語氣過重,和緩道“嚇着妹子了。”
慕若初嘆息一聲,淡淡道“有些話,說與二哥也未必肯聽,罷了,我走了。”
武松見她要走,猛然起身拉將住她,焦急道“妹子莫要惱我。”
慕若初低頭看向他拉着自己的手,又看向他,淡淡道“二哥這般舉動,只怕不妥。”
武松一怔,忙鬆開手,羞愧難當道“武松莽撞,妹子莫怪。”
慕若初淡淡望他一眼,道“冰雪嚴寒,二哥生個炭盆才好,莫染了病。”說罷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