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目送秀麻呂消失後,幽華隨即啟程,孤身遨翔。白玉樓的幽靈們尾隨其後。
「小幽……我不懂了。」爺爺問:「你去找主祭大人,到底是想……」
「撤退計畫。」她簡單地答。
「嗯?」爺爺無比驚訝。
所謂的撤退計畫,是指幽華曾與幽靈們討論過一系列的應變措施,關於要是狀況
失控了將如何收場,才能在儘可能波及最小的前提下結束一切。
但在白玉樓計畫早已結束的此刻,他沒料到還會聽到這個詞。
「……我可不記得我們有討論過這種撤退計畫喔。」爺爺苦笑。
「是沒有。」幽華沈默片刻,又加了一句:「但我有考慮過,沒想到會真的用上。」
「你說還剩最後一件工作……指的就是這個?」
「是啊。」
「我真的沒想到,你在這麽艱難的時刻,竟然還能分神顧到這些呢……」
「不是我。」
「咦?」
「對我而言,並不是非救他們不可。」幽華說:「但是,如果紫音在的話,她會
希望我這麽做。」
幽華說著,突然心中一痛,像被一把刀狠狠地攪進去似的,那痛從胸口迅速擴張,
如電般直貫入腦。她突然失去了速度,整個人墜落下去。幸好在城裏本就不可能
飛得太高,多是腳尖稍稍離地的超低空飛行,而白日的大雨讓地上仍滿是濕泥,
多少起了些緩衝作用。她重重地摔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才停下來。
幽靈們大驚,回過頭找突然失蹤的她。只見幽華倒卧在地上,渾身都是髒兮兮的
爛泥。他們趕緊圍在她身旁,喊着她。
她並未失去意識,只是自己也弄不清楚怎麽會這樣。很勉強地掙紮起身,想循着
習慣往前一躍,搭上死蝶那隱形的飛翼;卻又撲了個空,再次摔倒。
幽靈們面面相覷,不知該說什麽,只能待在原地默默地守着幽華,而她這次暫時
沒有起身之意,就這麽躺在地上,試着釐清現在的處境。
然後她終於明白了,自己其實傷得比想像中的重非常多。她以為只要拒絕去審視
就能多撐一會,卻終於在此刻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她殘餘的精神,連操控死蝶
撐起自己的身體都不足夠。方才面對主祭的表現,實在是硬撐出來的演技而已;
而她自己竟然全不知情,還信心滿滿地跟對方說,若不答應自己要求會發生什麽
可怕的事。
當她明了了這一點,突然覺得異常可笑。如果主祭大人更強一些,與她纏鬥更久
一點,或許就有機會將她一舉擒下;或者,若他此刻派只式神來跟蹤刺探,也會
明白這個對手其實已經全無反抗之力了吧?還說什麽要跟他纏鬥到最後,直到他
俯首認輸?
她從頭到尾手中什麽都沒有。有的只是除了她之外誰也看不到,亦根本不屬於她
的力量啊……
「哈哈……」幽華忍不住笑出來,看着明亮的月,與骯髒的自己。她像個無知的
小孩,在泥地里打滾嬉鬧,歡快地把自己弄得更多泥濘,彷佛完全不用考慮後果,
只是覺得有趣。
「哈哈……」
***
當白玉樓的幽靈們看到髒兮兮的幽華小姐回到這裏,都陷入一種難堪的沈默。而
幽華不以為意地走進房間,想找一件乾凈衣服來換,卻找不到。她真的覺得有些
傷腦筋了,平時經常看到紫音晃來晃去,卻從不記得她把什麽東西收在哪裏。
無妨。她突然想到了,為了這個虛假的婚禮,母親曾經重金命人連夜趕製出整套
全新的白無垢(古代的新娘禮服),她記得當時根本沒有理會的心情,隨口命令
僕役把衣服掛在隔壁廂房……她走到那房間,鬆了口氣,這不就找到了嗎?
接下來是水。井在哪裏?水桶在哪裏?她不禁有點懷疑這裏真的是她家嗎?為何
她要什麽東西都找不到?
算了,還是把這裏當作陌生的異世界好了。她循着常理推斷,照着以前入侵別人
家的經驗,果然找到了水井與水桶。她確定四周都沒人,隨意把臟衣服脫在一旁,
開始沖洗身體。洗凈臟污之後,就這麽裸着身子回到自己的房間,幽靈們看到她
這個樣子更是驚得眼珠都差點掉下,她卻渾不在意地穿起褻衣。
然後,她看着白無垢,突然有種很諷刺的感覺。這件衣服自有其代表的意義,但
每一個與其意義相連結的人,現在都已不在了,只剩她還活着,那麽她為什麽要
穿這件衣服?
因為這是她此刻僅剩的,找得到的一件了。
她披上那禮服,總有種怪怪的感覺,穿得不正,大小不合,她繫上衣帶,卻怎麽
也系不牢,結看起來就是歪歪的。她試了好幾次,最後苦笑着停下手。明明看過
紫音做過那麽多次,不該這麽難啊?
看不下去的若葵與秋草,上前一步。
「幽華小姐,手借我。」她們各執住她一手:「這邊,要從這裏穿過去……」
***
終於穩當了,她從幽靈們的表情看得見自己。雖穿着不合時的禮服,但至少乾凈
整齊,容光煥發,光是如此已足以讓他們安心。
其實,她已經累得隨時都能倒下。但有些事非得今夜完成不可。
「最後一件工作即將告終,你們願意幫助我嗎?」她的聲音與表情都如此沈穩,
讓幽靈們毫不思索地答應。
其實,她知道自己已幾近油盡燈枯,但她仍凝聚心神暗暗祈求,死蝶啊,毒蛾啊,
無論如何請助我一臂之力。
以後我不會再對你們做什麽過份的要求了,所以,請讓我支持到最後吧。
***
鬼氣森森的大宅,生者們大都沈默地聚在大廳為老爺與夫人守靈,討論下一步又
該往何處去。一群活人,此時的臉色並不比死人好看多少。
或許根本沒下一步了。他們心知老爺闖下大禍,可能會禍延全家;但儘管如此,
人們仍留在這艘即將沈沒的船上,只因想逃也逃不出去,所有的門戶與圍牆都被
武裝士兵看守着,再樂觀的人,都難免感到大難即將臨頭。
他們突然聽見交談聲與腳步聲,那些沒在守靈的人原應各自待在自己房內,卻都
在此刻不約而同來到這裏。全家上下數十口在此齊聚,眾人你看我我看你,無法
想像會有這樣的巧合。問及來此的原因,竟都是些奇怪的說法,比如聽到了詭異
的聲響、或陰冷的感受、甚至鬼哭的聲音,總之讓他們再也無法獨處,非得跑來
人多的地方聚聚。
他們漸漸發現似乎有種眼不可見的力量將他們帶到此處,像把羊群逼入羊欄里。
然後,身着禮服的幽華走進了大廳,在燭光下,那簇新的衣服仍顯得白得發亮。
「那是什麽穿着?」
眾人的第一個念頭都是這個,但隨即忘了這個念頭,只因幽華在他們眼中是如此
耀眼。他們早已知道小姐是難得一見的美人,但此刻她的容光已不是單純的美,
而是如同滿樹的花開到極限,即將凋落的片刻。
凄艷。
除了這個詞,還有什麽能夠更佳地形容眼前的光景?眾人就這麽傻傻地看着她,
直到她開口說話。
「感謝各位齊聚在此為逝者致哀。既然父親大人已死,我在此以本家下一任主人
的身份召集各位,對於當前的異變,以及各位接下來的去向做出說明……」
***
眾人頓時一陣喧嘩。
「即使上一任當家去世,要繼承也輪不到你啊!」幾個年長的叔伯輩不滿叫囂。
而其他人紛紛交頭接耳。但幽華只是從左到右掃視一輪,每個接觸到她目光的人
都忍不住渾身發寒,再也講不出話。
「……我看不出這有什麽好爭的,各位只要用你的雙眼看看,用冷靜的心想想,
就知道這個位置再也無利可圖,有的只是問罪、監禁與極可能降臨的殺身之禍。」
幽華輕蔑地說:「如果各位對於這個家的情感當真如此深重,重到即使賠上全副
身家性命也想坐這個當家的位子,現在就請立刻站到我面前。」
她等了等,自然無人吭聲。
「既然都沒異議,很好。那我就是當家。」
幽華隨即解釋了當前的狀況,父親在政壇上四面受敵的處境,以及他殺了秀麻呂
必然會造成的後果。
「我請父親大人的好友,主祭大人看在多年交情份上『幫點小忙』。如果順利,
這裏大概會被當作極度兇惡不祥之地而遭封印,所有人等都再也無法出門一步,
自然也無法從外界得到任何東西。連一粒米、一滴水都無法補充,即使餓到死去
也無法出門,更不用期待會有人來援。」
「你說這……這算是幫忙!?」其中一個親戚顫聲問。
「算啊。比起立刻被殺,然後暴?荒野,這算好的了。」幽華冷靜地說。
「……但是,如果你們覺得死得其所還不夠好,接下來就是你們最後的機會。」
她看看天色:「距離天亮還有兩個時辰,這或許是你們生命中最珍貴的兩個時辰,
生死在此一搏。」
***
「半個時辰內,打包好珍貴的細軟,在此集合。」幽華說:「此行不會有牛車,
只能攜帶自己背得動的行李。請仔細思量自己的命跟財產哪個重要,帶真正重要
的就好。若到頭來因為帶太多東西而跑不遠,那就怨自己愚蠢吧。」
「屋裏所有值錢東西都可以帶走,但是絕對禁止相互搶奪爭鬧,先到先得。如果
有人膽敢任意搶奪別人的東西,因而吵鬧不休……」
她身後的大屏風突然發出啪啦一聲,碎裂成一片片細小的黑色灰燼散落在地。她
又拿起一把父親珍藏的劍,然後在眾人眼前用雙手把它揉成一團紙屑般的東西。
這招當初震懾了秀麻呂,此刻示範效果亦相當不俗。
「……就會像這樣。」她拍拍雙手:「我很討厭吵,所以不要讓我聽到。」
眾人原本還在驚呼,一聽此言立刻閉嘴,只剩眼神轉來轉去,骨碌碌地。
「記住,半個時辰。若遲了只能怨自己貪婪,然後準備抱着你所有財產活活餓死
在這裏吧。」
***
半個時辰後,其實多半的人不到半時辰便回來了。奇?似地沒爭沒吵,連抱怨的
時間都沒有,眾人只像螞蟻般拚命打包行囊。造成這個奇?的除了幽華那驚人的
說服力外,還有進駐各處的白玉樓幽靈眾放出那恐怖陰冷的濃鬱氣息,在這丑時
深夜威力極強,足以讓所有活人閉起嘴巴,打從心底想要儘快離開。
每個人眼中都是驚恐,年長者面露疲倦,男人低頭不語,女眷輕聲飲泣,但終究
還是齊聚在這裏。
幽華點點頭,一言不發地轉頭就走。眾人急忙跟上。她突然停下腳步,轉頭道:
「等會無論看到什麽,絕對不準出聲,腳步放輕。壯丁在外,老弱婦孺在內,盡
可能相互幫助,逃出者越多,對全體越有利。」
說完,又頭也不回地前進。西行寺家數十口人圍成一個隊伍,跟隨其後。他們看
幽華就這麽大剌剌地從正門出去,驚訝得合不攏嘴;隨後當自己走出大門時更加
驚訝,幽華所經之處彷佛變成睡魔的領土,近衛士兵全都這麽站着就睡著了。
她熟門熟路地走着,彷佛京城沒有一處她不熟悉;一路上沒有碰到巡夜人,沒有
任何麻煩,整個城市彷佛都睡死了;但若是夠冷靜的人,也許看得出這並非運氣,
而是幽華早已洞悉遠處的情況,事先繞了過去。
不久即抵達某處的城牆,恰好被樹叢掩映着,幽華撥開樹枝走上前去,牆面隨即
開了一條可容一人通行的道。一群人就這麽一個接一個地,結束了這個如夢遊般
的行程,發現自己竟然已踏在城外土地。幽華又帶他們到大路上的一處分界點,
這才說:「之後的幾天非常重要,各位是否能順利逃走,在遠處隱姓埋名地生活,
皆在這一兩天便足以決定。建議各位最好分成幾群,各自采不同方向遁走,太大
一群人實在很引人注目,也容易被追上,到時我也沒辦法了。」
她說完,掉頭就走。
「小姐您不跟我們走嗎?」隊伍里有人急問。
她只是揮揮手,頭也不回地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
後續的發展,比想像中還要順利。
幽華多次入侵民宅的經驗,讓她在「毒暈」人的技術層面早已進入達人等級。讓
行經之處的士兵站着打盹可不是容易的事,需要搭配幾種不同的毒粉才辦得到。
而此舉亦不是為了炫技,而是基於實用考量。
她操控毒蛾的精細程度足以控制到讓所有打盹的士兵幾乎同時醒來,抹抹口水,
還以為自己只是在這丑寅之交、精神最差的時刻忍不住打個盹;若斜眼瞄到鄰兵
仍在打盹,甚至會暗自慶幸原來自己不是最混的一個。然後趁着被長官發現前,
大發慈悲地叫醒他。
既然沒有「異狀」的認知,自然所有的士兵都理當認為西行寺家數十餘口都還在
裏面。畢竟自己站了整夜,沒有人從裏面出來過啊。如果數十個人打眼前經過,
再怎麽說都會有印象吧?
翌日,當長官發現西行寺家全體如變戲法般消失而大發雷霆時,所有的士兵就是
如此回報,異口同聲地說沒有異狀,自然也不會承認自己稍稍打過盹,這種事情
沒有兵會白目到在長官面前說嘴。
那軍官簡直是焦頭爛額,數十餘人竟然走得只剩下一人!餘人就這麽如煙霧般地
消失了!從守在門牆外的官兵,乃至各地夜間的定期巡守人力,竟無一見過這麽
大批的人去了哪裏。他們出城了嗎?不可能!他已派人問過各城門守將,沒見過
這麽大批的人離開,這麽說他們還在城中?應該大舉搜城嗎?
幸好,該軍官深諳為官之道。此時正確的作法是即刻上報異狀並請求裁示,但若
不想跟自己的官路過不去,這就絕不是正確的作法。
再怎麽說,這些傢伙又不是什麽江洋大盜,只是一群被連累的官眷與僕役而已……
那軍官腦袋轉得飛快。數十人像煙一般消失,誰都不可能相信這種事,可它偏偏
發生在我身上;這麽說來,也可能發生在任何人身上,問題只在誰倒霉而已……
他決定回報一切正常。管他去死,等出了事再說吧。
***
那軍官的官運實在不差,與他交接職務的是失魂落魄的主祭大人。當主祭大人聽
他回報毫無異狀時,只是點點頭,完全沒多問什麽,顯然心灰意懶。他忐忑不安
地回到家,一日平安過去,然後又過一日,西行寺家全員消失的事情仍未爆開,
他心情越來越安穩;他藉機查問同僚主祭大人到底要行什麽厲害咒法?為何總是
擺着那副死人臉?當他得到答案時,連最後一絲罪惡感都消除了。
第三日,主祭總算髮現異狀。此時該軍官完全不認帳了。
「我可不知道您在說什麽,在我移交給您時,西行寺全家可是好好的都在那裏。」
他聲色俱厲地說:「都移交三日了您才來找我要人?要我去哪生給您?這可不幹
我的事啊!」
主祭自知理虧,同時更加地怨恨自己,他信任法術更勝於不值得信任的人類,而
他確定從自己接手的那時布下一個防衛陣起,就不可能有人從那圍牆裏出來過。
既是如此,一定是前一夜,亦即幽華跑來恐嚇他的那一夜出事的。當他奏請使用
無以名狀之咒並懇請聖裁時,西行寺家早已空了!
這是兵行險着。賭那軍官不會聲張,而他也因心神過於震蕩而只想草草了事。若
他移交時立刻發現異狀,也許還能大張旗鼓追究別人責任,同時試圖混水摸魚,
什麽無以名狀之咒就當沒說過;可現在,就像對方所說,他已是百口莫辯了。
「可是,」那軍官突然放柔聲音:「說真的,我個人也是相當敬佩主祭大人您。
不如這樣,您今天就當沒來過,我也不曾聽過您說什麽。既然是完全封絕的結界,
誰知道裏面裝的是什麽?對不對?有多少人,是死是活,誰會知道呢?」
主祭粗率地點個頭,轉身離去。心中僅存一個念頭。
--……只剩一個人!?
就是那個該死一千次的幽華,只剩她一個人還待在那圍牆裏。
--為什麽明明逃出去了還要刻意回來?你嘲笑我還嘲笑得不夠嗎?你待在那裏的
意思,是想證明你完全不把我施的結界看在眼裏?想來就來,想去就去?
主祭一咬牙,他從來沒有恨一個人恨得這麽深;他這才明白之前對安倍泰成只是
討厭與嫉妒,但對幽華,是貨真價實,毫無保留的憎恨。。
--也罷,就算賠上我所有的未來,我也要讓你一步也踏不出去。
***
再翌日,無以名狀之咒正式發動了。西行寺家外牆滿布各式各樣的超強力結界,
因本次發動牽涉到一位現任陰陽頭的退位,咒術界可說是不遺餘力地支援。
普通人眼中,就只是感覺該地充滿生人勿進的氣息,感覺好像只有那一塊的天空
特別昏暗,令人不想接近;但在受過訓練的眼中,各式各樣的結界如萬千利刃、
如深厚鐵壁、如噴發融岩、如無底漩渦……分割每一層境界,佔領每一塊土地與
領空,簡直像一場京城咒術界的火力展示。
而這麽多層防壁,竟然只為擋一個特定對象,一個人類。這也稱得上是千古奇聞,
只可惜此事永遠不可能被傳頌;整個白玉樓主之亂就此湮沒在歷史的陰影處,再
也不會被記載或複述。
殘餘的,只有藉由那些倖存者之口而流傳的,各種荒謬不實的傳說。
***
--終於……安靜了。
幽華坐在房裏,發獃。她睡了很長的一覺,睡到無法繼續睡了才醒來,發覺周圍
靜得出奇。
--對喔,大家都走了。
幽靈們發覺她醒了,紛紛湊過來。有些回報外頭的最新情況,有些純粹瞎扯閑聊,
總之讓她能分一下心,不要看來那麽孤單。
「幽華小姐,不是說好了,有朝一日要遠行嗎?」空寂說:「現在正是好時機,
重新開始另一段旅程,您不覺得嗎?」
「遠行……」幽華考慮了許久,才說:「提不起興緻呢,哪裏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
我的遠行早已開始,從不再有人等我回來的那一刻起……」
片刻的沈默,她突然站起身,語氣輕快。
「陪我送他們吧。」
***
幸好天氣仍不熱,但過了一夜,遺體仍不免變形變色,只剩衣服還能認出誰是誰。
幽華凝視着三人,完全不嫌醜惡。突然想起什麽,俯身把一物拾起,放入懷中。
是紫音的笛子。
她別過目光,而若葵已忍不住掉下淚來。沒有一個白玉樓幽靈能平心靜氣地面對
這一幕。
「好了,小幽……」許久,爺爺說:「讓他們安眠吧。」
幽華點點頭,沈默一會,突然皺起眉頭。
「?們……不太聽話。」
「什麽?」
「我想要?們幫我挖個夠大夠深的洞。」幽華說:「……而?們不回應我。真怪。」
幽華就這麽盯着空蕩蕩的地面,許久,搖搖頭。
「……?們不回應你?」爺爺雖努力穩住聲音,卻仍無法完全掩飾驚慌。
「嗯。」幽華沈思半晌:「但,事情總是要做的。不是嗎?」
她轉頭,以開玩笑的口吻說:「你們,誰能幫我?」
***
幽靈們可以幫忙出主意,幫忙找適合的工具,甚至技術指導該如何施力才對;卻
連一掊土也沒辦法幫她挖。
而即使知道竅門,拿了正確的器具,這還是一點也不容易。
幽華從白天忙到黑夜,弄得滿頭大汗,臉上沾了泥土,手上滿是傷口,卻連足夠
放一個人的深度也挖不到,何況是三個人……
喀拉一聲,器具又挖到了石頭,幽華雙手被震得疼痛,俯身下去想把石頭移開,
腰腿卻實在無法再支持,整個人噗咚一聲坐倒在地上。爺爺趕上前,發現她已經
淚流滿面。
「小幽,別逞強了……累的話,就別再挖了。」
「爺爺,不行啊……我無法再忍受……再忍受把他們放在那裏一夜……」她抬起頭,
淚眼直視着他:「但是,怎麽辦啊?我已經連手也舉不起來了……」
爺爺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只是背過身去。
「與其這樣……」幽華的聲音因啜泣而斷斷續續的:「與其這樣……還不如……」
她轉頭,看着那三具遺體,然後閉上眼。
--消失吧。
她睜開眼,遺體還在。她又閉上眼,努力地,全神貫注地祈求。
--求求你……快消失吧。
她不敢睜開眼,無論結果如何都讓她害怕。她終於睜開眼,看到月光下已再沒有
遺體,僅餘三堆人形的灰燼。
她終於忍不住大聲哭嚎。
***
「紫大人……」藍忍不住抱怨道:「不要再說了……我不想知道得這麽……清楚。」
不是開玩笑的,她真的很不舒服。
可是紫怎麽會理她呢?面對藍軟弱的抗議,她只是帶着那抹看起來就頗有惡意的
微笑,繼續說下去。
***
當夜,幽華哭累了,就睡在她挖出的淺坑裏。
直到第二天的陽光把她喚醒,幽靈們再次齊聚她身旁,但這次她對於所有的問候
與陪伴都不再回應。
「幽華小姐……」若葵堅持地呼喚着:「好歹吃點東西吧。從前天到現在,你都沒
好好吃些東西。廚房裏應該還有些可以吃的……」
幽華置若罔聞。
「你有沒有在聽啊?別忘了紫音最後跟你的約定。就算是為了她,你要好好地活
下去啊。」
她只是坐在那裏,也分不清是聽得到還聽不到。然後她站起身來,好像想起什麽。
轉身走到一個舊木櫃前,打開底層,拿出一把塵封已久的長劍。
紫音果然又把它收回來了。這劍對她意義重大,紫音很清楚,所以會這麽做。
雖然,紫音不會喜歡她最後用這把劍的方法就是了。
她把劍取出來,審視狹長的劍身,估計着它的鋒銳度;然後,在幽靈們還來不及
驚叫前,毫不猶豫地反手往自己的頸子刺去。
***
啪啦!
她睜開眼睛,意外地發現手中只剩一個劍柄,整個白刃的部分變成一絲絲的灰燼
飄落在地。那劍柄也隨後發出幾聲脆響,化為煙塵。
而她的頸子,連一絲皮肉也沒擦破。
她瞬間理解了發生什麽事情,並由衷地憤怒起來。
「要你們多什麽事!?」她斥道。「既然還在這裏,昨天為什麽不幫我!?這樣
戲弄我很有趣嗎?」
她已經將近整整一天與死蝶斷線,無法聽到從?們那邊來的任何聲音;卻在此時
又毫無選擇地被重新被迫連上線,而滿耳聽到的都是嘻嘻哈哈的笑聲。
--怎麽可以就這麽結束哪?
--我們還沒玩夠呢。
--再來再來。
--不是說好了,永遠都要一起玩的嗎?
「別鬧了!」幽華大叫:「你們根本不懂人類的痛苦。我已經不想玩了。聽話,
讓我走吧!」
--你說不玩,就不玩嗎?
--那可不行啊。
--哈哈。
--哈哈。
她呆在原地,許久,終於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個怎樣的處境。只要死蝶不願意,她
就無法拿到任何足以終結自己性命的東西。刀劍會朽壞,繩索會斷絕,喝下毒藥、
跳落懸崖、躍入深潭……任何會讓她喪命的情況,只要?不允許就無法成立。
她以前有辦法完全控制?們,但曾幾何時,竟再也想不起那是怎樣的感覺。
***
「……是『反噬』嗎?」藍說。
紫點頭:「因主人精神力衰弱,導致無法維繫與使役妖魔的契約,於是妖魔得以
隨意行動,第一優先當然就是挑戰主人的控制權。」
「不過,一般的反噬行為都是要殺掉主人的,像這種希望主人活下來的反噬,倒
還真是第一次見到……」
***
幽華笑了。
「你們以為自己穩佔上風了嗎?」
她說著,往後一倒。
死蝶瞬間靜了下來,彷佛在等她的下一步。但她什麽也不做,就只是躺着。
這一躺,就是七天過去。
***
這七天,發生了很多事。
京城的幽靈首領們有來拜訪,似乎要傳達什麽警告,但她拒不接見。即使他們就
跑到她身旁,仍然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後來,他們漸漸發現,似乎不是她裝作沒看見,而是真的看不到。京城的幽靈們
完全被排拒在她的世界之外,在發現這一點後,他們氣呼呼地走了。
第四天上,無以名狀之咒發動了。在之前白玉樓的幽靈們苦勸她快點離開,根據
之前京城幽靈們的警告,這個咒陣可能真的很危險,但她並未理會。最後白玉樓
的幽靈們也只能捨命陪君子,硬着頭皮待了下來。
後來發現,咒陣其實對他們幾乎沒影響。原本還以為對方失敗了,後來才知道,
咒術的基本原理是越發散就越沒有力量,也難以維持;若那麽繁複的法陣,對於
與她如此接近的幽靈卻毫無影響,可見其力量是多麽集中,完全鎖在幽華一個人
身上。她將不可能越過圍牆一步,只要稍微接近就會被至少一打的各類反擊咒語
擊中;理論上,這種情況連神仙都不可能出得去。
聽起來很糟,但他們根本沒空擔心那個。幽華猜對了,死蝶可以毀壞一切能奪走
她性命的東西,卻無法做到非常簡單的事情。
比如把一碗飯端到她面前,再逼她吃下去。
這種事情,無論死蝶或幽靈,都做不到。
***
七天,滴水粒米未進。
幽靈們已經放棄努力了。這幾天他們千方百計地偷來一堆冷冰冰的食物,也無法
讓她吃上一口;他們感到她變得越來越接近他們,並因此感到一種荒謬的安心,
彷佛終能迎來結局。而死蝶焦躁盤旋卻全無辦法,?們根本不可能把生命力灌輸
給某人,而「拿起某樣東西」這種精細動作,沒有幽華居中協調,也無法辦到。
她孤身倒卧在人去樓空的空蕩宅邸,從第三日起已餓到連起身也不行,只能陷入
一連串似醒非醒的迷離夢境,周圍的幽靈與死蝶在她意識里變得越來越稀薄。
或許,本來就是這樣。一切都是假的。
她不斷地想起,三具?體在眨眼間化為灰燼,飄散在風裏。每次見到這景象都讓
她驚醒,然後說服自己,怎麽可能呢?那一定是夢,惡夢。
只有自己看得見的幽靈,只有自己看得見的死蝶,眨眼就會消失的萬物與?體,
都是假的。或許,從一開始我就是瘋的,這一切只是想像而已。在被孤獨地幽禁
時,為了排遣無聊而產生的幻想。
是吧?這樣的話,紫音就不用死了,因為她從未存在過。那麽好的人,怎麽可能
會是真的?
這樣就好了。
***
在夢境漸漸與現實難辨時,她做了一個夢。
她彷佛回到了好久好久之前,爺爺剛死,老和尚還活着,父親生了一場重病。她
擔心得食不下咽,而紫音就這麽跟她僵持不下,她在簾前擺好食物,賭氣跪着,
擺明了你不吃我就不起來。
然後她就看見紫音耳旁繚繞着怪異的白色妖蝶,沒記錯,那是第一次確認了死蝶
的真實存在。
但這次故事卻有不同的發展。
紫音不再等待,不再賭氣,直接掀簾進來,看着她,微笑着說:「吃飯了。」
她不記得自己回應了什麽,是否語無倫次,有沒問她你是否是假的是我的幻想,
有沒有流下眼淚……或許最後一個不可能,幾天沒喝水,怎麽可能流得出淚。
幽華只記得,當她睜開眼,看到一碗熱粥放在面前時,是多麽驚訝。
***
不可能。
幽靈無法開火做飯,死蝶更不可能,沒人會進來。這麽簡單的事,即使她此刻已
無比的虛弱,仍想得通。
那麽,這碗不可能出現在眼前的,還冒着熱氣的白粥卻是從何而來?
她勉力伸出手,指尖觸到那碗緣,感受到那溫熱。
嗯,若是幻覺,還真是逼真無比的幻覺。快餓死的人都會做這麽真實的夢嗎?
抑或,真的是你?
即使已到了彼岸,你仍要貫徹自己的願望直到最後?那是你單方面的要求,我可
沒答應。
--請幫我活下去。
永遠也忘不了那最後一眼,當溫和的她露出這種神色時,從來就是會全力以赴。
即使她早已跑到了某個再也碰觸不到的遙遠之地,或許也能展現某種奇?。
比如在最後一刻,仍堅持把一碗熱粥放在她面前。
--請,幫我活下去。
幽華看着那碗粥,乾涸的喉嚨已發不出聲音,但耳邊卻真切無比地聽見她臨別的
話語,一遍又一遍。她終於輕輕搖頭,若還能說話,大概會低聲抱怨:「怎會有
這種咄咄逼人的丫頭……到底誰才是主人啊……算了,算我怕你了……」
她俯下身,啜一口米湯的部分,費力地咽下,喉嚨受不了這突然的刺激開始嗆咳,
才咳到一半,就暈了過去。
***
幽華那極度虛弱的身體與心神,連周圍景象也不足以看清,自然也不可能猜得到
是怎麽回事。進入輪迴的幽靈仍能回到人間,甚至還能開火煮粥,這種違反一切
常理的事情,在那時的幽華眼裏,只能用奇?去解釋。
但在現場其他幽靈眼裏,其實沒什麽好訝異的。那碗熱粥當然是被人煮出來的,
而到了此刻還能被允許出入這裏的人,只有主祭大人的徒弟,猿飛。
在幽華喝下那口米湯時,他就縮在角落,靜靜地、近乎貪婪地看着。而當她咳到
暈倒時,也是他急忙上去,幫她拭凈嘴角的同時,焦急地確認,確認她仍有氣息,
能正常呼吸之後,才鬆了一口氣。
他近乎崇敬地看着那張臉,雖然因消瘦而折損卻依舊美麗的臉,無法想像自己能
有如此奢侈的瞬間,竟然真能獨佔了她。
***
第一次見到這張臉,是他人生里最慘的一天。
當時猿飛還是個攀檐走壁的小賊,他生性不喜冒險,只喜偷有把握的、屋主疏忽
大意的人家;卻因一時不查,被騙得一屁股債,險些要被剁手指。在他百般哀懇
之下才勉強得以保住手指,但條件是得儘快干一票大的還債。他只得無奈地四處
勘查,選了一家外表看似有錢的準備當晚下手,他選到西行寺家。
始料未及的是,在勘查地形時,竟無意間見到了幽華。
她當年才十三歲,在走廊上與眾侍女嬉鬧,美得不像這人間該有的存在。他原本
只想偷偷攀到樹上探查落腳處,卻在樹影里整個人呆住了。待她往這裏看過來,
他才警覺自己犯了非常愚蠢的錯誤,整個人如木像般動也不動,等她轉移視線才
趕緊下樹。邊逃,邊懊悔自己可能弄砸一次大好機會,白白浪費一天時間,這家
是不能偷了。
當晚他徹夜難眠。不斷想着,她看到我了嗎?抑或沒有?他不斷說服自己,應該
沒有,他藏得很好,也沒自亂陣腳,正常人不可能在那麽茂密的枝葉間看到他的。
他對自己說,不能因此而退縮,因為那群詐賭流氓隨時可能來找他要錢,那無理
的利率讓他不可能再多等一天。要再拿不出錢手指可就沒了,到時他也形同死路
一條。這個險非冒不可。
他爬起身,整理好飛賊工具。摸黑夜行。
***
他如今細想,那時真的只能說是鬼迷了心竅,明知白日攀上的那棵樹相當危險,
一翻牆可能就有一堆拿刀的家丁在那等着他;卻仍決定賭命,循着那條路入侵。
他翻過牆,悄無聲息地着地。
沒有反應,周圍一片靜寂。
就結果來看,這胡亂賭命的行動並未引起直接惡果。他認為自己今天運氣很好,
是好的兆頭,他日間真的沒被看到。
他可以任意行動了。
理性叫他立刻去找值錢物品,腳卻不聽使喚,往他覺得很不妙的地方前進。
--搞……搞什麽啊!?
他發現自己竟然不由自主想要跑去那小姐的房間,他勉強煞停腳步,咬牙切齒,
自己到底在想什麽!?他是小偷沒錯,卻不是採花淫賊,這兩個雖然都是壞人,
可還是有等級高下之分的。
話雖如此……為何竟無法控制自己?
他後來才知道,那時的自己其實很類似中了咒。進入一種宛如離魂的恍惚,明明
身處危境,明知沒偷到東西就有剁手指的危險,卻在瞬間把一切後果拋諸腦後,
只想循着某種本能而行。
可笑的是,當時他年紀雖小,從小在流氓堆混的經驗讓他對於男女間的那檔子事
也並非全不知曉,也不是沒有偷窺過女性**,只差親自上陣而已。但那片刻間
他卻無法把自己的形象與那小姐想像在一起,想像自己對她做出什麽事情;只是
單純地很想知道,她睡在哪裏,她睡着時不知道是什麽模樣。好想看。
這麽純粹的念頭,讓他日後回想起來總覺得更加羞愧,彷佛雄姓的生物本能遭到
閹割;但他隨即說服自己,也只限那一刻而已。如果真的讓他順利闖入寢室,讓
他看到那小姐毫無防備地躺在那裏……後續會發生什麽事情,可就不知道了。
可惜,所謂的後續,也僅能存在於想像里。
他只知道自己才剛進入某個房間,就冷不防被一腳掃倒在地,右手被反扭背後,
被人用膝蓋壓住,同時一個尖銳、冷硬的金屬觸感直逼喉嚨。
他只知道,自己完蛋了。竊賊被抓到也是會被剁手的,被良民或被流氓執行對他
根本沒有差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自己只能任人宰割。
「不要亂動。」
是少女稚嫩的聲音。
***
「這是一把父親送我的利刃,據說吹毛能斷,砍金斷玉也沒問題。」她聲音冷得
像冰:「……我其實不太相信呢,要試試看嗎?」
說著,他感到脖子上逼着的尖銳物緊了緊,連話也說不出,只是拚命在不動脖子
的前提下迅速搖頭。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是嗎?但要我怎麽原諒你?白天已用眼神警告過你,晚上竟然還是跑了過來,
你這樣要我如何相信你會就此罷休?還是該斷你一掌作為懲戒吧?」
「求……求求你……」猿飛勉強從喉頭逼出幾個字:「不要這樣……」
妖怪,他深信,肯定是碰到妖怪了。明明話音是如此稚嫩,甚至還聞得到少女的
幽香,竟說出完全超乎其身份年齡的,冷酷無情的話。她的臉被迷濛在暗影里看
不清楚,讓他更加驚慌失措。
「不要我這麽做嗎?」
「求……你……」
「那就滾吧。從哪裏進來,就從哪裏出去,勸你最好盡全力逃跑……否則,莫怪我
沒事先警告你。」
他感到自己身上的重壓陡然放鬆,忙不迭地爬起身,頭也不回地落荒而逃。同時
聽到遠處傳來人聲與火光,「有賊?」「站住!」的聲音頻傳,猿飛一咬牙,拚命
地飛身過牆,逃之夭夭。
***
他死命狂奔了好一陣,才停下來喘息。
剛剛那是怎麽回事?
說起來,那少女的聲音好像有點熟悉,與白天見到那貌美如花、笑語如珠的千金
小姐非常類似,年齡也對。但……哪一家的貴族千金會把闖入的夜賊扳倒在地、
恐嚇一番再放走?一般不是該躲起來發抖等人來救嗎?
在危機解除的此刻,他突然感到憤恨不平,胸口一股窩囊氣不知該往哪裏發。他
決定不能就這麽空手回去。今晚一定要有些收穫;他想挑一間看來就防備鬆散、
很好入侵的房子,改變一下這背到不行的手氣。
他大錯特錯了。過了今晚他就會把座右銘改為:人真的要信邪,當覺得自己今天
好像缺乏那麽點運氣時,就不要跟它拼了。
他眼中那「防備鬆散、很好入侵」的房子剛好是主祭大人的住處,他也知道竊賊
都會口耳相傳別去偷這些咒術師,而當晚他才明白為什麽:因為那些人的房子都
看似無人,卻有一堆不是人的東西在幫他們看守着。
有些人生的錯誤可以重來,有些則不行。而猿飛在一個晚上同時經歷了兩者。當
他被主祭大人逮到時,就註定了要為他做牛做馬一輩子的命運。
***
主祭大人並未把他送官,而收下他作為僕役的原因始終是謎。猿飛只能旁敲側擊
地猜測,他是受夠了那些名門弟子的一板一眼與辦事不力,需要一個身手靈巧、
懂得隨機應變的傢伙去幫他處理些較特殊的工作。而猿飛剛好符合他需求。
儘管主祭的個性苛刻又糟糕,難以相處至極,但或許被歸入他門下也算禍福各半。
猿飛的高利貸從此沒人敢找他討了,因為沒有流氓敢去惹這麽大的後台;他當時
也不會知道,自己兩年後會因一件事情辦得好,被難得高興的主祭大人正式收為
學徒,從此身份不可同日而語。儘管做的事情並沒有因此而比較高級,他還是如
牛馬般打雜,被呼喝使喚去做着各式各樣粗重的勞動。
偶爾逢着主祭大人心情極好,才會教他一點點法術,像施捨一般地;主祭並沒有
打算把傳承衣缽之類的重任交給他,這事態打從一開始就很明白,所以這種師徒
關係反而簡單易懂,與一般的主從關係沒有兩樣。
儘管如此,能讓他撐下來不至於逃走的,除了主祭大人在他身上下的咒語,還有
另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從他剛開始為主祭大人打雜時,外出時負責牽着牛車就是基本的工作之一。某日
當他聽見目的地是西行寺家時,臉色頓時很不好看。他以為事迹終於敗露了,而
那一夜的羞辱回憶仍銘記心頭。他甚至有些把自己現在的困境歸罪於那天惹上身
的晦氣,被一個弱質少女沈聲威脅,乃至落荒而逃,可不是什麽值得誇耀的事。
他懷着又苦又澀的的心情,硬着頭皮地送主祭大人去西行寺家,卻沒有發生什麽
事情,主祭照樣把他晾在屋外就進門,看來只是另一次再平常不過的訪友之旅。
他終於暗暗鬆口氣,在當時,他真以為這些咒術師會讀心術呢!
重要的事,發生在主祭準備回家時。
他再度看到那張魂縈夢牽的臉,出現在西行寺家大門口,完全不在意禮法限制,
就這麽纏着她父親撒嬌。即只是遠遠望了那一眼也足以讓他的心整個震動起來。
不明原因,無法解釋,但他在那時確定了,那晚讓他灰頭土臉的少女一定就是她。
最初在樹上的驚鴻一瞥只是帶來某種神秘的憧憬,而今日在大門外的遠望,細察
她那生動無比的笑顏與神采,他覺得這少女就是會做出些常人難以想像的事情,
毫無疑問。
而他,突然發現自己不在意了。對許多事情。
如果能夠定期這麽見她一眼,即使這工作再沈悶再沒有自由,也不算差到哪去。
當他後來知道主祭大人原本就跟中將大人是多年知交,經常會去拜訪時,他甚至
對自己的歡喜感到訝異。
***
隨着拜訪的次數漸漸頻繁,與西行寺家那邊的下人越混越熟,得知了更多有關她
的事情。其中有不少故事已經堪稱傳奇了,而某個故事猿飛大概想忘都忘不掉,
是關於幽華小姐用一根發簪趕跑笨賊的往事。
是的,那天所謂「砍金斷玉的寶劍」,其實不過是區區一根發簪。而那笨賊現在
就坐在西行寺家廊下,百無聊賴地顧着牛車。
他得知了故事的真相,苦笑之餘並不十分訝異,反而覺得彷佛冥冥之中有一條線
牽引着他與遙遠的她。難道不是嗎?這個故事只有他知道前因後果,知道那笨賊
其實從未遠去,直到此刻仍是擺脫不了她。
或許,這話反過來說也行?她也始終擺脫不了他?
猿飛搖搖頭,把妄想逐出腦袋,他的生活不允許太多的希望。一眼就好。
只要一次能遠遠看她一眼,就足以讓他重新振作。
但是,人總是要長大的。
幽華年齡漸長,出現在門口的機會越來越少。猿飛也漸漸對這種枯燥的生活不再
質疑,只有每次送主祭回家時必望向西行寺家大門口的習慣,始終改不掉。
***
整個白玉樓主事件,猿飛雖因更接近核心,得以比局外人多知道些片段的線索,
卻並不更了解其中幽微。因為他始終就是個跑腿、旁觀者,就連幽華是白玉樓主,
他也是等秀麻呂去世後才知道。
之後的無以名狀之咒,他自然也無從參與。他甚至不了解為什麽師父非得用這麽
麻煩的方式對付幽華,只能隱約從師父的臉色得知,似乎是發生什麽事才讓他非
這麽做不可。師父會因此退去陰陽頭的位置,由原本的陰陽助安倍泰成接任;但
反正猿飛本來就不曾期待會從師父那邊得到任何好處,對其退位也不會太在意。
何況他滿喜歡安倍泰成這人。
他唯一擔心的只有幽華,原本以為自己早已忘懷,卻在無以名狀之咒發動之後,
在所有的人都不再討論白玉樓主時,更加忘不了她。
聽說,她現在只有孤單一人在那裏。這怎麽可能?
聽說,咒語發動後,整個西行寺家就是禁地了,無人能踏足。那她怎麽辦?獨自
一人該如何生活?
他怎麽也想不到,師父竟然主動開口了。
「去給我看看那傢伙死了沒有,在那裏鬼鬼祟祟的,到底在策劃什麽!」
師父這麽說,就代表他能合法進入禁地。他欣然領命。
***
於是他來到這裏,見到了餓到瀕死的幽華。他早已從主祭家裏偷來一些米,趕緊
生火煮粥。見她咳嗆出來,一邊怨自己愚蠢,一邊把粥煮得更稀一半,幾乎可說
是米湯水,然後緩緩喂她喝下。
他竟然從中感到無法比擬的幸福。這裏只有他與他**,而後者是如此脆
弱無助,她的生命完全操在他手中。有生以來頭一次,猿飛感到自己的人生意義,
足以讓他拚命奮鬥的東西。
他近乎躊躇滿志地踏上歸途……卻一想到師父的臉色,就感到整個胃都痛起來。
***
他原本想好了滿腹的聰明說法,一看到師父,那些話頓時全都化成冰卡在喉嚨。
只能頹然地照實說自己看到了些什麽。豈知主祭聽到幽華的現狀,卻陷入沈思。
他其實沒期望聽到這麽稱心如意的狀況。在他心目中,幽華待在那裏的唯一理由
就只是看不起他,完全不把他的施咒放在心上……按這理路推論,她應該要活得
很好才對。就算猿飛回報她現在正大開宴席狂歡,他都不會像現在這麽意外……
按猿飛的說法,簡直像是如果他今天沒去一趟,她就會這麽餓死了。
「那你做了什麽?」
「我我……」
「你確認她快死了,然後就這麽回來?」
猿飛簡直進退維谷,好不容易才豁出去地說:「我……煮了一點點粥……給她喝。」
「粥……」主祭冷冷地問道:「而她就這麽喝了?為什麽她要喝你煮的粥?」
「……其實她已經沒有意識了。是我硬是喂她吃下去的……」猿飛說完,緊閉雙眼,
等着被師父斥責辱罵。
「……做得好。」
主祭這三字簡直像晴天霹靂。猿飛難以置信。
主祭思忖,果然瘋子無法以常理衡量。才逃出去,卻又自回牢籠;先前那麽囂張,
此刻卻又安靜地在那等死?你以為世事有這麽便宜,一死就不用受罪了?
他覺得自己之前與她嘔氣簡直太過於浪費生命。果然,無以名狀之咒根本不適合
用來封印人類,人類太脆弱、太容易死去,用這種封印大妖怪的陣仗來對付實在
浪費,用毒藥說不定還快一點。
毒藥,他的心頭一亮。
「聽好,猿飛……」主祭說:「我都不知道你是這麽親切的人啊,還會幫忙煮粥,
莫非你迷上了那妖女?」
「絕不是!我……」
「別跟我說謊。」主祭厲聲一斥,隨即臉色又和緩下來:「我也沒說這是壞事。
事實上你提醒了我,雖然她罪孽深重,好歹也是故友之女,我的確不該這麽輕易
放棄她……」
「師父……」猿飛難以置信。
「我是看她長大的。她原本是個好孩子,只是心裏生了病。」主祭說:「她需要
葯,需要治療,懂嗎?」
「是的……?」
「所以,如果你想定期送些飯食,我並不反對……」聽主祭這麽說,猿飛的臉上
頓時露出難以置信的狂喜之色。
「……只是,必須要遵照我的吩咐來處理,知不知道?」
***
幽華又昏睡了好幾天。剛開始她狀況不穩猿飛還天天去照顧,待狀況穩定下來,
便得照主祭的意思,每三天才送一餐飯。據他說法,在她心中病魔未除前,保持
她身體處於衰弱無力的狀態,對於治療才有幫助。
然後,每餐飯一定會搭配一杯葯。他叮囑猿飛,一定要看着她把那葯喝下,然後
回報狀況。看到主祭放下心結,如此關懷她的健康,就連猿飛也不禁想,是否這
男人終究也是有好的一面。
而幽華,不再拒絕過飲食。他送食物過去,她就吃。送葯給她,她就喝。通常連
一句話也不多問。如果猿飛被主祭交付過多的工作,實在無暇過來送飯,遲個一
兩天送去,她也從未抱怨過。猿飛簡直難以想像會有這麽幸福的時光,儘管此地
陰森濃重的鬼氣完全澆熄任何男女間的綺想,但只要這麽每三天一次地獨佔她,
已足以讓他心滿意足。
***
她從此孤單地住在這間號稱鬧鬼的廢棄大宅里,渾渾噩噩地過了三年。
僅剩忠心的幽靈們陪伴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