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名叫八雲紫的妖怪回到了她的家。
那地方說也奇怪,有群山環繞,湖泊與森林懷抱,應該是遠離塵囂,卻又有個大
得有些突兀的村莊座落其中。有農人在辛勤耕作,有小孩在田埂玩耍,如果你眼
睛不夠利的話,甚至看不出這祥和的田園風光有任何不協調的地方。
在村莊的最角落處安靜的?立着一間小小的破屋,就是她的家了。看起來像間廢
棄的米倉,但說是倉庫卻又太小了。
若因其外觀蔽舊而不屑一顧可又錯了,只要跨越一條隱形的境界線,眼前所見的
可是座極為雅緻的宅邸,庭園的草木暗藏巧思,隨著季節流轉會變換不同層次的
景象。屋內不隨著世俗潮流弄些雕欄畫棟去顯示奢華,簡單的擺設卻營造出一種
輕鬆舒適的氛圍。
將房子填得滿滿的很簡單,難就難在“恰到好處”。那增減一分都將失色的?意,
更?托出主人的品味,或者該說顯出管家的手腕吧。
平時照顧這個家的是只七尾妖狐,名叫八雲藍。尾巴是狐狸精修為的證明,也是
便利的道具,正如千手千眼代表無所不能,狐精的尾巴也是越多越好,以九尾為
最高,但五尾以上的狐精便不會甘願屈居下位,不是在山裏雲遊求道,就是跑去
遊戲人間。藍已經修鍊數百年,好不容易得到了七條尾巴,卻跑去當另一個妖怪
八雲紫的式神,此中曲折,卻是另一個故事了。
雖然是式神,狐精就是狐精,其高雅的品味與享樂主義是不會變的。主人總是不
睡覺,也不愛回家,像是玩不膩的小孩一樣四處雲遊,這對她而言剛剛好。反正
跟着這個主人在物質上絕對不虞?乏,主人沒召喚她時,也就不客氣地享受着自
己的安逸時光。
也因此,當這個家的正主八雲紫回來時,藍浮現的念頭竟然是:這妖怪跑到我家
幹什麼?然後才想起來,那是好久沒回家的主人呢。
“哎呀,怎麼換上了巫女的裝束?這是紫大人新的面貌嗎?”藍問。
“不,只是一時興起罷了。”紫說著,原地轉一圈,烏黑的秀髮轉眼變成閃亮的
金色,膚色轉白、五官變幻、衣服也換成異國風味的紫色洋裝,怪的是洋裝裙擺
與袖口卻綉著乾坤震巽的易經卦象。
這才是紫最習慣的面貌。至於為什麼她要選擇這種樣貌現身?又是另一個長長的
故事了呢。
“又去惡作劇嗎?”藍微笑,對於主人樣貌變幻完全不以為意,畢竟幻化變形也
是狐精的專長。
“藍。”紫一坐下來就迫不及待的開口,眼睛閃閃發亮:“你知道我遇到了什麼
有趣的人物嗎?”
--糟了。藍暗暗嘆口氣。
果不其然,紫一開口就是停不下來,從藍喝完茶,開始日常的洒掃,修剪花木,
洗衣煮飯,雖然藍做家事都是用法術,但她也沒有儘速做完的意願,以極為悠閑
的步調晃來晃去,紫就掛在身旁一直說故事。
--真是,完全就像個孩子呢。藍不禁想起第一次遇見紫的情景。當初的紫大人是
多麼的…如果不是這樣,我又怎會…
藍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中,紫講的故事就像是雲煙般從她耳際飄過,消散無蹤,但
她知道自己不會忽略什麼東西。這些話絕大部分都沒有重點,若主人說了什麼必
須記住的東西,她也有把握自己會知道,無論細微的語音差異或節奏改變都逃不
過她耳朵,這可是狐狸精最基本的求生技能呢。
“…所以,我就跑去看啦,那個西行寺家到底有什麼古怪。”
藍的狐耳動了動,重點來了。
***
西行寺家是武將世家。
說是武將世家,頂多也只是先代參加過遠征蝦夷的軍隊,立過一些不影響戰局卻
也不能說沒有的功勞,並因此得以賜姓而已。西行寺家族的後代很少人握劍了,
說得卻響亮,想憑依先祖的榮光來顯示自己出身不凡吧。一代傳一代,以前那微
薄的功?也就說得赫赫響亮,倒像是沒有他們,麻呂大將軍就攻不下蝦夷似的。
比起握劍,他們的手更適合拿錢。
從初代只當個小小的地方官開始,漫漫爬到第十代,終於爬到了“國守”之位,
開始橫徵暴斂了大批家產。其中多數得拿去打點門路,武將世家對武藝不內行,
對這方面的直覺卻精到了家。
光陰流轉數十載,西行寺家終於進入了京城,官拜三品,數百年前踩着沾滿泥的
草鞋,今天踏上了天皇的宮殿。
***
西行寺家歷代的主人都很平凡,除了對於錢與權的連動非常有觀念外,其餘論才
能,文采,武功,連串細數下來簡直一無是處。幸好,想要陞官也不太需要這些。
幽華的父親是個特例。
論長相是京城數一數二的美男子,論文采有上天賜給他的彩虹之筆,當他成年時
乘父親余?得了一個從六品的官做,卻在某年的賞春宴會中,隨口吟出的和歌讓
天皇也為之驚異,從此一路順遂。幾年後,以正五品的官階被指定為“殿上人”。
這是家族裏難以想像的破格禮遇,這位少爺短短几年間跨越了前人辛苦一輩子才
勉強爬到的地位,沒有人懷疑本家的聲譽將會隨着他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峰。
但少爺心中卻有不同的想法。
他醉心於家族流傳的先祖榮光,毫不懷疑自己身上流着武人的血。從小喜歡舞刀
弄劍,幻想着自己踏在古戰場上與英雄並肩作戰。在重文輕武的平安時代,這種
行徑一般會被認為是無聊男子吧?但因為這股傻勁是出現在他身上,反而變成一
種獨特的風liu,這世界就是這麼殘酷。
他對於跟俗不可耐的官吏結黨成派顯得興趣缺缺,愛跟一些人們口中“不三不四”
的浪人結交,喜好談武論藝,習練弓槍,收集各種兵器成癖,種種的特異行徑雖
然吸引了不少少女的目光,卻也距離為官之道越來越遠。
像這種?伙可以找到一門好的政治婚姻,不知他父親在背後白了多少根頭髮呢。
幽華的母親是右大臣最小的女兒,如她這般地位嫁個皇親國戚也是尋常,嫁給這
位自認豪俠的公子哥兒,雖然不能說?尊降貴,終究是差了一截。為了這門婚姻,
公子哥兒的父親費盡了心思說破了嘴,始終無法讓女孩的父親點頭。
最後反倒是年輕人自己愛得死去活來,愛到連權傾一時的右大臣也沒辦法。最疼
的小女兒說不給嫁就去死,老父也只能苦水往肚裏吞。
那年,男孩十九歲,女孩十四歲。風liu少年與富家千金自由戀愛的結晶誕生了。
據說,“幽華”的來由是因為是在某個滿月的夜,在花叢里,然後才有了她的。
如果幽華知道自己的名字來由是這樣,會不會覺得無法接受呢?幸好紫是不會跟
她透漏的。能夠從話語的縫隙中窺探到對方不想說、甚至是不知道的真相,正是
這妖怪的能力運用之一。不過她通常都是自己享用,讓別人知道那可就麻煩了呢。
***
婚姻是個神奇的東西,能把浮躁的青年變成男人,把柔弱的少女變成母親。幽華
的父親斂起那些怪癖與尋花問柳的嗜好,開始踏上所謂的“仕途”,認真的想要
養起一個家。他的父母欣慰地覺得這婚真是結對了,雖然之前有許多風風雨雨,
但看着女婿這麼努力,岳父大人也不好說閑話了。
那時代不太講究所謂的忠實,有家室的年輕男人出去風風月月事屬尋常,像幽華
父親這樣死守着妻子反而是氣度不夠的表現。但以前經不起別人嘲笑幾句的少爺,
現在面對友伴的冷言閑語卻只是一笑而過,他總覺得最純粹的愛情摻不下一顆砂礫。
轉眼,幽華六歲了,蹦蹦跳跳地在西行寺家寬闊的庭園奔跑,瞧她綁個頭巾,拿
著木劍追狗玩,還以為西行寺家生了個兒子呢。
但是,她母親始終生不齣兒子。
當然,以我們現代人的眼光,知道生不齣兒子問題不在她母親,而是她父親。但
是當時的觀念,終究還是“女人的肚子不爭氣”。
生下幽華后,她母親很想要有個兒子,生了第二個又是女兒,拼了命在一年半后
又生了一個,如此逞強差點造成母子均喪的悲劇。但當幽華母親撿回了一條命,
看到又是女兒,竟然發狂似的把第二個與第三個女嬰勒死。
當時幽華的父親在宮中值守所以來不及阻止。當他回到家看到這凄涼的畫面,哭
倒在地上的妻子與已呈紫黑色的小小屍體,一時間竟然站不穩,險些暈倒。
當夫妻兩總算平靜了一些,丈夫抱着披頭散髮的妻,說著:
“我們不要生了吧。”
兩人達成了共識,他們的愛情已經跨越了許許多多的困難波折。愛作夢的丈夫為
了妻子甘願好好做個凡人,生不出男孩的妻子願意為丈夫的血脈賭上性命。他們
為對方付出了一切,沒有理由跨不過這個障礙。
以兩個無福無緣的妹妹作為犧牲,幽華從此確立了掌上明珠的地位。她還懵懵懂
懂的,不知道發生了可怕的事。
家裏深處的房間多了兩個無名的小牌位,庭院的樹叢多了兩個小土堆,幽華經常
跑去玩,她總覺得有人在那邊呼喚她。後來她母親知道了,狠狠打了她一頓。
***
從小幽華就展現出異於常人的活力,那活力來自對於周圍的一切事物源源不絕的
好奇心。喜歡在庭園裏跑來跑去,纏著家裏的傭人與隨從問東問西。更喜歡捉住
昆蟲,看個仔細之後再放掉,從不會做出折它一隻翅膀或斷它一腿這種事情。
因為她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求知慾,每當對於這世界更了解一些,她就更喜愛周
圍的一切。
“小姐該不會是蟲姬第二吧。”當然僮僕們也會私底下這麼說,但是當看着小姐
跑來跑去的模樣,那些嘲笑的話語卻說不出口了。幽華繼承了她父母的美貌,即
使捉著小蟲嬉笑的樣子,也自有一股不同於一般頑童的優雅氣質。只要看着她,
即使最嘴硬的人也得承認,這世界上就是有人有資格任性地活着,不用隨著世俗
而走。
幽華從小就很黏爸爸,很怕媽媽。這世界上唯一讓幽華不耐的就是母親的教育,
關於如何變成一個符合她身分的淑女,因為那意味着她所有喜歡做的事情幾乎都
不能做了。每次在母親要開始訓話前她就逃去找她父親,然後拖着無奈的父親當
擋箭牌躲在後面,媽媽才剛罵完,一轉眼,卻又跑出去玩了。
當然,也不是全面的排斥,她喜歡看書,更愛下棋。吟詩奏樂、和歌贈答也學得
很快。但是那繁複的規矩禮法卻讓她極為不耐,她的叛逆期從七歲就開始了。
***
“哈!”幽華咚地一聲,從廊上跳下來。那短廊對一個小孩來說是稍微高了些,
但她躍下的姿態卻漂亮得如同舞蹈。
“吾乃征北大將軍西行寺征平,惡徒還不快快束手就擒?”
稚嫩的童音,笨拙的劍法,打在身上也不會痛。童僕湊趣地裝作抱頭鼠竄,母親
很生氣,父親卻看得很開心,呵呵大笑。
“幽華!你也該開始有點規矩了。女孩子家這樣?頭露面成何體統?”母親一開
始罵就是停不下來,雖然之前的那件事讓她身體衰弱至今,但聲音仍然嚴肅得像
寒冬的岩石一樣。
幽華跪在旁邊乖乖挨罵,擺出一臉可憐的樣子,雖然內心絲毫沒有反省的意思,
她只是覺得這樣母親就會好過一點,會早一些停止說教。
不過幽華也真的太過份了些,被說是?頭露面,其實她有按照母親說的圍頭巾,
但卻只是意思意思的圍個一小條,臉還是被看光了。如果有個陌生男子在牆外偷
看到,那是非常?臉的事情呢,雖然幽華覺得那根本沒什麼。
她就是受不了一輩子都要坐在?幕後面的生活。就連西行寺家廣達一町的宅邸都
沒辦法滿足她,不時痴痴地望着圍牆外面發獃,想像著外頭的人們是如何過活。
如果生活從此只能被限制在一個小房間,只有親人,近身的婢女,與穩定交往的
戀人得窺真面目,她想到就覺得眼前一片黑暗。
她只能用這個小小的抵抗來革命。雖然微弱,但一般很快就可以拉到強力援助了。
這世上管得住她母親的只有一個人。而那個人現在正在?幕後面偷看呢。
可惜今天她父親沒有想要進來的意思,只是默默看着這對母女徒勞無功的溝通,
等到她母親罵到累了休息,幽華腿也硬得直不起來,她努力爬到屏風後面按摩雙
腿,按著按著,眼淚卻掉了下來。
故事裏的英雄俠客是從來不哭的,所以她就算想哭也要躲起來。
也因如此,當後面突然出現一個人時,就算是她最喜歡的父親,還是有種被冒犯
的感覺,哼一聲轉頭不理他,她父親也反常地沒有逗她說話。父女倆就這麼僵著
許久,僵到幽華受不了,主動纏著父親講話。
“你這麼喜歡劍術嗎?”許久,她父親吐出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咦?”
喜歡劍術?其實沒有特別喜歡或討厭,愛裝成自己幻想中的英雄除了滿足她無法
出門的夢想,主要還是一種挑戰權威的手段,因為她知道當自己這樣鬧時,母親
的眉頭皺得比什麼時候都深,所以她更要這麼做。
但她父親好像誤會了什麼,眼神里有一種摻雜了感動與諒解的光彩,像是想到了
久遠以前的美好時光。
“憑這樣的技藝,可沒辦法跟着坂上田村麻呂將軍平定蠻夷之鄉喔。”
就這樣,胡里糊塗地,幽華開始隨著父親習武了。當然,得瞞着她母親。
***
幽華八歲時開始練武,但父女倆都不知道的是,純就對“武”的認知而論,兩年
之後幽華就比她父親強了,所差的只是氣力。也就是說,父親只能靠蠻力把幽華
的劍打掉,光是見招拆招,卻非女兒的敵手。
兩人都缺乏名師的指導,分不出這之間的差別。幽華是極有天賦的孩子,可惜缺
乏興趣與爭勝心。她練劍大部分是因為父親的期許,少部份則是一種非理性的動
機,她總覺得多揮一劍,就離那?幕之後更遠一些。
可惜,那終歸是不可避免的。
幽華十二歲了,要舉行成年禮。穿上最漂亮的新衣,拔光眉毛,染黑牙齒。從此
變成成年的女人,可以接受家世相當的男性的追求,也從此刻開始,幽華內心最
深的恐懼被實現了。
她再也不能隨意亂跑了,自由的遠行冒險、英雄與俠客都將離她遠去,而她無能
為力。只能讓自己接受,以至麻木,然後認命,了結此生,人們說這叫做成長。
這是一般人青春故事的結束。
幽華不可思議的人生,卻剛要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