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父愛如賊
方岳平抹了把眼淚,他沒想到他會當著這麼多晚輩,自己會哭出來。自從出院,他當著王淑珍都沒哭過。把自己的不甘,一直深深地埋在心裏。
“見笑了啊。這個夢美的我不想醒。我並不覺得死是歸於沉寂。也就不那麼怕了。可是我還是捨不得我這一家子。捨不得方源,盛紅,方正,和我的老伴兒。我想每天都看到你們。我這一輩子,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我還有好多沒享受的。我也享受了好多。這就是人生。沒有什麼十全十美的。句號,畫在哪裏,由不得自己。也強求不得。這輩子從哪了,誰又說的好?什麼叫該珍惜的?要怎麼去珍惜?不要總抱怨什麼沒有的,要好好享受擁有的。”
方岳平的眼淚,早就勾的方源泣不成聲。人生最凄涼的,莫過於離別。何況是永別呢?從小到大,方岳平幾乎沒讓他體會到過,什麼是父愛的溫暖。他跟方岳平一點兒話題都沒有。如果家裏剩他們兩個,肯定會冷場的。他已然忘了。方岳平的存在,對他有什麼意義。直到將要失去他時,他懂了。
都說父愛如山,山在哪裏?又說父愛如水,水在何處?
從呱呱墜地,到成家立業。父親,在我們的生命旅途中,到底是個怎樣的存在呢?
與其說他是山,是水,是燈火闌珊,是燭光幽暗。是太陽,是星星,是一切光明正大的象徵,是所有正面人物的典型。倒不如說他是一個賊,一個偷偷摸摸惦記你的賊。
父愛,是深藏不漏的。在你不懂事的時候,他把所有表面上的愛,都給了你。他抱着你跑,扛着你跳,趴在地上給你當拿騎。他最喜歡把自己掛滿鬍鬚的臉,在你稚嫩的小臉上,蹭來蹭去。看着你開心地笑,美的他的心都醉了。在你懂事的時候,他卻吝嗇的一毛不拔了。不知從何時起,那個天天陪着自己玩兒的父親不見了。換成一個嚴厲的總愛板著臉的男人,隨之而來的就是拍的很響的巴掌。
正是這裝腔作勢,成就了他的威嚴。可他真的那麼難以接近嗎?
方源依稀記得,王淑珍曾告訴過他。他初中叛逆,沒少挨揍。可揍完了,方岳平都會偷偷摸摸的給王淑珍幾塊錢,讓他買些好吃的。然後讓王淑珍交給他。並且囑咐王淑珍,別說自己給的。
他高中學習成績差。方岳平偷偷摸摸的不止一次找過方源班主任,方源班主任也是方岳平的學生。事無巨細的叮囑了好多次,不然以他的表現,專科學校的大門未必願意給他開,何況本科了。
上大學時,方源更是不着調。上網,打牌,課不上,抽煙,喝酒,搞對象。掛了無數次科。為了他能順利畢業,本就不愛求人的方岳平一次次的靠着自己和方源系主任的關係,偷偷摸摸的找人家說盡了好話。至今都覺得沒臉見人家。
畢業了,他偷偷摸摸的找門路,給他找工作。結果都被他大爺似的給拒絕了。放着穩定而有前途的工作不幹。非要做銷售,來驗證自己不是做銷售的這塊料。
結了婚,他和盛紅兩個人還都是月光族。是方岳平每個月都偷偷摸摸的給盛紅錢。讓她瞞着方源,給他男人該有的自尊。讓他們兩個過的不至於太拮据。
有了方正,他當了爺爺。曾經那端起來不肯放下的架子,也算放下點了。
默默付出,成了方岳平父愛的表達方式。愛你在心口難開。開口就是沒好話。可他心裏,他最惦記的就是方源。
方源和別人打架,被欺負了,他會像個痞子一樣,找上門去替他出頭。回來還是得給方源打一頓。怒其不爭。方源生病了,他會像醫生一樣,精心給他配藥。他不吃,依然要給他打一頓。方源成績差,他本就是老師,他會的細心給他輔導。輔導無效,還是要打。用打罵,遮蓋了他對方源的愛。方源印象里的方岳平的臉,一直都是板着的。
正是這個板著臉的人,是他最給力的依靠,最堅實的護盾。他就要離開自己了。永遠不會對自己板著臉了。這個最牽挂他的男人一走,他沒父親了。如果說爺爺是最普遍的稱呼,那爸爸絕對是唯一的稱呼。他就要沒了。
奇迹最終沒能出現。方岳平還是走了。帶着他對王淑珍的依戀,帶着他對方源的惦記,帶着他對盛紅的牽挂,帶着他對方正的喜愛。留下的,只剩他的祝福。
像他說的,也許是他開始了他的下一個夢。也許是他醒了,面對他該有的生活。在這個世界,他有太多的難以割捨的東西。命運的安排,讓他倍感無奈。
他從一個鮮活的生命,變成煙筒里的那一縷青煙。他徹底的在這個世界消失了。
方正並不懂什麼是死。每天都喜歡翻方岳平留下的背包。只是再也沒翻到過棒棒糖。然後垂頭喪氣地都挨個問一遍,爺爺去哪了?怎麼還不回來?他知不知道我想他?他都好久沒送我禮物了。
年幼無知的他,每次問出這種問題,都像一把刀子,在王淑珍,方源和盛紅的心裏攪動着。誰也不知道要怎麼跟他解釋,疼他,寵他,慣着他的爺爺,變成了照片。
不知不覺,已近深秋。微風漸涼,樹葉漸黃。有的葉子已經脫離了樹的束縛,隨風飄舞着。不知是風的追求,還是樹的不挽留?讓一片片樹葉捨棄生命,隨着風,去追尋那無根的自由。為這秋高氣爽,憑添了一絲凄涼。
秋天,沒有春的活力,沒有夏的熱情,更沒有冬的聖潔。只剩凌亂。凄美的凌亂。
方源站在窗口,發著呆。看着掃不盡的落葉,隨着風,顯得有些淘氣地跟小區物業里的掃地阿姨,捉着迷藏。阿姨掃一小片,還沒來的及收起,又被風吹成了一大片。剛剛還淡定地顯得胸有成竹的阿姨,掃着掃着,胸里那些竹子,就被一群草泥馬啃光了。索性扔了掃把,蹲在地上發獃。
方源不禁一笑。落葉是掃不完的。這片撿起來,那片又掉了下來。任你一頓操作猛如虎。回頭一看剩命苦。到了冬天,風一吹,自然就沒了。何必去掃。就像煩惱,每天都會有。等死了,一切都空了。何必去煩。
盛紅挺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大的已經到了低頭看不到腳的地步。預產期也就這幾天了。她慢悠悠地向在窗口發獃的方源走去。看着方源自顧傻笑,不禁問道:“你犯什麼傻呢?”
方源伸手指向掃地的阿姨。盛紅朝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個把掃帚扔在一邊,坐在路肩上,頭髮已經被風吹的凌亂的老太太,在發獃。盛紅不明白他看出了什麼門道。又問道:“怎麼了啊?這招你笑嗎?人家也挺不容易的,你怎麼沒點同情心呢。”
“我覺得她像一朵花。這紛亂的樹葉,就像圍着她繞的蜜蜂和蝴蝶。蝶戀花!很美,有沒有?”方源欣賞着窗外的景色,隨口說道。
“美什麼?你這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你光聽過蝶戀花。你考慮花的感受了嗎?看這阿姨的表情,這明擺着這花被蝴蝶強姦了。還反抗不了這現實,也享受不了這風情。凄苦啊。”盛紅感嘆道。
“哎呦。”說完盛紅皺着眉頭,叫了一聲。雙手捧住了肚子。“這兔崽子又踢了我一腳。”
方源府下身子,手在盛紅肚子上撫摸着。“寶貝兒,別急。秋天都來了,你這果子也快該摘了。”
盛紅盯着低頭跟自己肚子裏的寶寶說話的方源。微微皺起了眉。想着他這段日子的不正常,有些擔心地問道:?“方源,我發現自從爸走後,你喜歡發獃了呢?你心裏想着什麼事兒呢?跟我說說唄。一個人悶着,我怕把你折磨出點兒什麼病來。”
方源站直了身子,有些驚訝。笑着回答道:?“是嗎?你不說我都不知道。”
盛紅攬住了他的胳膊。溫情的盯着方源的臉。猜測着問道:“方源,是不是你還沒在爸已經離開我們的陰影里走出來呢?”
方源沒有說話,怔怔地看着窗外。
“方源,你已經長大了。不是小孩子了。生老病死我們都得面對。有一天,媽也會離開我們,還有我爸媽,也會離開。我們也會離開方正。方正也會長大,有他的孩子。我們不能怕這種事情發生,就不知道該怎麼活了。他們造就了我們。給了我們無盡美好的回憶。可我們不該活在回憶里。秋天完了,是冬天。冬天過去,會是春天。我們得活以後。爸會看着你的。看着你怎樣成長起來。加油吧,爺們兒。以後還有好多你不願面對,也不得不面對的事兒呢。你失去了父親。媽呢?失去了老伴兒。方正失去了爺爺。他們都需要安慰,你這個整天愁眉苦臉,時不時發愣的樣子,你不覺得是在他們傷口上撒鹽嗎?”
盛紅說完,在房源肩膀上輕輕的拍了拍。轉身走到沙發邊,坐了下來。默默地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肚子。有生就有死。割韭菜似的,隔了一茬又一茬。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老天爺想吃韭菜餡兒餃子了,把自己割了拌餡兒去。
方源回過身來,看着低頭不語的盛紅。朝她走了過去,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嘆了口氣,說道:“唉,道理我都懂,勸人容易勸己難。可能我需要個過程,一個長大的過程。”
盛紅的手機響了。拿起來看了看,是個陌生的號碼。拿起了手機在方源眼前晃了一下,說道:“我們得學學這些做電話推銷的,別太拿自己當回事兒,也就沒那麼多煩惱了。本就是大千世界裏的一粒塵埃。何必覺得自己是太陽呢。哪有圍着你轉的九大行星?你聽聽人家什麼心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