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料定
綠枝當然不會想到,她覺得種種奇怪的因由,其實只有一個。
那就是,在她面前的這個人,是她的姑娘,卻也不是她的姑娘了。
其實,就是裴錦箬自己,亦是到了前兩日,才從如同夢境中的恍惚里醒過神來,接受了這個現實。
十天前,她在博文館中,被人捉弄,淋了個澆透,又氣又驚,受了風寒,發起熱來,燒得昏昏沉沉。
再醒來時,內里的靈魂,卻已悄然轉變了。
裴錦箬不知道是何處出了差錯,她前一刻,還感覺到腦門撞在棺木之上,碎裂的疼痛,血湧出來,糊了滿臉,意識模糊,那樣的情況下,她從沒有懷疑過,自己死不了。
誰知道,就好似睡了一覺。
醒過來時,天地翻覆,她竟回到了自己十三歲的時候。
她花了幾日的工夫,才確信這不是一場夢,而是真的。
反倒是之前經歷的那一生,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誰又能真正分得清,何為真,何為夢?
不管如何,這終歸是上蒼聽到了她的呼喚,給了她重來一回的機會。她只當那之前,都已是前生。她無論如何,也得聰明一些,不要再如前生一般,蠢笨不自知,害人害己。
既然讓她回到這個時候,必然是有其深意,她便該從現在開始才是。
她記得,這一場病,讓她病得好厲害,如今想來,委實不該,小小的風寒而已,她的身子,又自來康健,聯想到之後發生的事,她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
將那葯停了,沒有想到,身子,居然便一日比一日爽利了起來,她更加確信,她的猜想沒有錯。
畢竟,她不是真正不諳世事,養在深閨的無知少女,她剛以生命為代價,見識了人心的惡毒,相比起那些,這個委實有些不夠看了。
既是如此,便先從這裏開始吧!
總不能再被人當成了提線木偶。
“綠枝,你找個機靈的丫頭看着,父親回府了,便來報與我知道。”
“奴婢這就去。”綠枝恭聲應着,退了下去。
裴錦箬便又開始翻看起了她的書,萬事不過心一般。
等到綠枝來報說,她父親,裴家大老爺裴世欽已是回府了時,她還在看那本書,而且,極有耐心地將那一頁看完之後,才輕輕合上了書冊。
“老爺剛進府門,品秀閣的便是已經趕着往疏桐院送湯水去了。”略一沉吟,大抵是想起了姑娘對品秀閣的自來親近得很,綠枝趕忙住了嘴,驚覺自己說錯了話,不由咬了咬嘴唇,這才又道,“姑娘,咱們可要收拾收拾,也去疏桐院拜見?”
裴家,從前祖上,也曾出過太師,但那都是前朝的事兒了,後來,因着青黃不接,漸漸落寞了。
大梁開國以來,倒也一直不顯山不露水地佔着京官的名頭,只一直都未曾再出過二品以上的大員,一直不慍不火。但在文臣之中,卻也還有些地位,畢竟是世代官宦,累世書香,也算得清流之家了。
到如今,裴家在朝為官者,倒也還有那麼幾個,當中,自然最為出挑的,便是裴錦箬的父親,嫡支長房大老爺,裴世欽了。
他早前已經官拜通政使司副使,雖然,只是個四品,在遍地皇親勛貴的鳳京城實在算不得什麼,一抓一大把。可怎麼也算得天子近臣,也是前途不可限量的。
誰料得,他卻是流年不利。
正在官運亨通的時候,卻丁憂了。
裴錦箬的祖父,在兩年多前病逝了,裴世欽按例守制,通政使司副使的官職自然是被人頂替了,這眼看着再幾個月,裴世欽的孝期就要滿了,能不能順利起複,又能謀得個什麼樣的官職,現在還不好說。
是以,這些時日,裴世欽都常借故到京郊的出雲觀去坐禪。
從前,裴錦箬不懂,如今,卻是門清兒。父親……這是急了。
前世,也不知是走通了哪裏的路子,父親倒也是順利起複了的,只是,這職位,卻委實算不得好。
今生……今生且先看着吧!外邊兒的事,她也未必就能幫得上,還是先將她自個兒的事兒料理清楚了再說。
聽到了綠枝的詢問,裴錦箬輕輕搖了搖頭,“不用了,父親應該一會兒便來‘竹露居’了。”
綠枝望着裴錦箬,欲言又止。
裴錦箬是裴世欽唯一的嫡女,他自然是重視。可是,終究姑娘的生母已是不在了,少了枕邊吹風的人,裴世欽又是男人,內宅之事,他能顧及到多少?
品秀閣那對母女,平日裏,對着姑娘,會做戲得很,千好萬好,將姑娘捧得高高的,可那用心,也只有姑娘才看不清,當她們是好人呢。
平日裏也就罷了,聽說姑娘病了,老爺無論如何也會來看的。可,今回,老爺出門了好些日子,今日才回來,那母女二人還不使了渾身解數去討好?只怕,姑娘病了的事兒是暫且不會透到老爺耳朵里了。
類似的話,綠枝早前也不是沒有說過,可裴錦箬從來沒有聽進去過一回,反倒覺得她是包藏禍心,有意離間她和孟姨娘、四姑娘,反而斥責了她一通。
如是幾回,綠枝便也再不提了,左右,在姑娘這兒,孟姨娘和四姑娘都是好的,容不得人說半句不是,自己又何必去自討沒趣兒呢。
是以,話到了嘴邊,打了個轉兒,又被綠枝吞了回去。要等老爺來“竹露居”,姑娘只怕還有得等了。
誰知,這一回,綠枝卻是料錯了。
她這邊才想罷,那邊,便有腿腳快的小丫頭飛奔了來報說,“老爺來了。”
綠枝一愣,老爺這就來了?
心頭驀然一陣驚顫,她扭頭望向裴錦箬。
後者,卻沒有半分異樣,好似早就料到了一般,已是理了理衣襟和鬢髮,緩緩站起身來,輕抬手道,“走吧!我們到門口,迎迎父親。”
綠枝心中驀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好似,一切都盡在姑娘掌握之中一般,但是……又怎麼可能呢?
綠枝一哂,卻不敢耽擱,上前扶了裴錦箬抬起的那隻手,主僕二人緩緩走向房門。
綠枝見姑娘腰肢挺得筆直,下巴微微收着,雙眼平視,走路的姿勢,與平日裏,好似很有些不同,竟好似那些身處高位的公侯貴夫人一般,行止間,透出一股難言的貴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