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4章 善人碑(七十六)
從君朝南方的邊境繼續向南走,是個彈丸小國,仙醫谷便在該國境內。從這個小國家繼續向南,就再也沒有密集的人煙了。
這是因為,南方有一片大森林,面積暫時無法測算。老百姓們叫這片森林“千里長林”,也有說“千里鬼林”的。他們說這片森林跟半個君朝一樣大,也有說比君朝的土地面積更廣的。
聯起手來,國力尚不能比君朝的兩個國家,在君朝以西,他們的國土也沒有延伸到比千里長林更南邊的地方。這片大森林不是被人煙圍起來的一塊地方,君朝又還不能發射衛星,派到林子裏去的人,去一個死一個,去十個死十個。所以,南邊有什麼,林子裏有什麼,森林有多大……關於這些,所有人都不知道。
涼溪離開仙醫谷后不久,在陽曲縣救活的那位白舉人,他瘋瘋癲癲地向林子裏走,身影慢慢沒入霧氣中。跟在他後頭,瞧清楚他確實是跑到林子裏去送死了的人,就沒有再下殺手,回到了陽曲縣去交差。
陽曲縣縣令趙老爺開始還心頭難安,時間一長,也就放心了。找理由娶了新的夫人,認回了自己的兩個兒子后,他仍舊還是陽曲縣的趙青天。
這都是快一年前的事了。
轉眼又入了夏,溫度一天天高起來,陽光耀眼無比。涼溪這兒待一天,那兒遛一圈,隨着救活的人越來越多,她名氣越來越大。如果有人跟她提起白舉人,她可能一時間都想不起來了。
誰都沒料到,這白舉人進了千里長林,居然沒死。當時正是各種果子成熟的季節,他在森林裏能找到吃的。大概是因為運氣好,他也沒有碰到什麼兇惡的猛獸。就這麼一直走啊走啊,走了兩三個月,他在森林裏看見了人……
涼溪也算是練了半年的內功了,但跟君戰與他身邊的東宮侍衛相比,可就算是個小菜鳥了。從春天跟到夏天的君戰等人,仍然不是涼溪發現的,是她直播間裏的熱心粉絲看到說了一聲,涼溪才注意到。
愛吃烙餅是她直播間裏的老粉了,而且他果然沒吹大話,涼溪一直不肯組建自己的粉絲群,這人就代勞了。他給涼溪弄了粉絲群,他是群主,小鴨鴨給自己撈了個紀檢員過癮,正主兒涼溪,只是個偶爾進去混混活躍的潛水黨。
因為這,他每次在涼溪的直播間裏面發言,都有好多人頂。不用進群,涼溪都看得見。
“亂碼,你身後那個人,看着有點眼熟啊!”
他發這條彈幕的時候,涼溪正在給人治病,自然沒看到。晚上看見時,這條留言被頂在最上面。涼溪當時條件反射,立刻就向身後看去——乾淨寬敞的客房裏,能看着個鬼的影子!君戰和東宮侍衛,當然不可能跑到她屋裏去盯着她。
人多力量大,愛吃烙餅一時間想不到那眼熟的人是誰,但頂起他這條留言的粉絲們當中,卻有記性好的。湊巧記得,然後開玩笑地打出一條留言——
“哎呀哎呀,霸道殿下找來了!”
涼溪大皺眉頭,心生惶恐,連忙問這些人究竟是在什麼時候看到君戰的。得知是在她今天早上剛剛進城時,涼溪凝眉回想。想破了腦袋,也不記得這天早上有什麼異樣。
“確確實實就是君戰嗎?”
該不會是長得像的人……涼溪一甩頭,很快丟掉這個想法。君戰那麼優越的外貌,大概很少有長得一模一樣的吧。
那麼,難道真的……一國太子打皇都跑到這裏來,就為了找她?
都過去一年了,這位殿下的熱情還沒有減退嗎?難道是他想要來找她治病?可如果是為這些事,今天早上叫住她不就好了?幹嘛偷偷跟着?
粉絲里記起來君戰的不止一兩人,涼溪不能覺得是他們集體看錯了。可如果他們沒錯,涼溪又不能理解君戰的這種迷惑行為。
這天晚上,涼溪無心練功,一直發愁到半夜裏,她故伎重施。輕輕推開了窗,自己躲在屏風後頭偷瞧窗外,摸出一張符籙,丟出了窗子。
一個跟她差不多大小的人影從窗口躍出,在街上眨眼間沒了蹤影。涼溪盯住她紙人消失的那條街,屏住呼吸。
果然,有人反應極快地在人家的房頂上輕輕幾躍,幾乎跟她的紙人一樣快地消失在了同樣的地方。
客房門外傳來了極輕極快的腳步聲,就在她房門口停下。涼溪沒有出聲,等着看那人如何做。結果,那人最後沒有推開門。過不得多久,當地官員派來伺候她的侍女輕輕敲了門。
“這麼晚了,姐姐有事嗎?”
涼溪開門,眼睛向外面細細地找了一圈,沒發現什麼不對的,更別提找到君戰。
侍女姐姐看見涼溪,微微一愣,露出一個美好的笑容,反應很快,找了個還聽得過去的理由:“剛才客棧外面有人喧嚷,不知可有擾到小神仙?”
外面來求醫的老百姓還是有不少,雖然涼溪已經說過,小病還是去醫館,但總有人分不清大病小病,也捨不得給大夫診金。
方才客棧外頭的確是有人叫涼溪出去救命,這個侍女姐姐沒有撒謊。
涼溪心裏猶豫了一番,有點糾結自己是白天逃走順利還是晚上逃走容易。上次給她那麼輕鬆地逃了,這一次君戰肯定不會犯一樣的錯誤。剛才她丟出去的紙人,也只是有一個人追着去了。此時,就在這客棧周圍,還不知有多少人呢!
化形符本來就是她所學符籙中難度最高的幾種符籙之一,現在她手中剩下的也沒有那麼多,就地畫,一天也畫不出來多少,還是不能過於浪費。
她最近也很忙。要做好事,要練內功,還要為自己補充符籙。每天擠出來的不多的時間,都給她用來畫解毒或治傷的符籙了。一把丟出幾十個紙人,涼溪還是有些心疼。
要不,趁着白天人多眼雜的時候偷偷溜吧!
涼溪拿定主意,跟侍女姐姐說:“姐姐帶病人上來吧。”
“這麼晚了,小神仙不用休息嗎?”
“不用了,我明日就要走,還是多治幾個病人吧。勞煩姐姐挑看起來嚴重的,依舊跟白天一樣,一個一個帶上來。”
涼溪看着侍女姐姐從樓梯上走下去,虛掩上了房門。環顧屋子每個角落,她皺起眉頭。
她給人治病的時候會造出一團雲霧來,讓人看不清她手部的簡單動作。畫符的時候也會找盡量狹小封閉的空間,被人學走她的底牌這種事,應該也不會發生。但有功夫高手在她周圍戶環伺,這種感覺……
就像一個現代人,他知道自己周圍有很多智能攝像頭,卻找不到它們在哪裏,只能盡量自己小心。
既然都已經找到她了,為什麼不露面?這樣跟着她是想幹什麼?
侍女姐姐帶上來的第一個病人是個孩子,如今大家都知道小神仙的規矩,他父母在大堂里,並不敢上來。這四五歲的孩子離開父母身邊,也不哭不鬧,因為他已不再清醒。
不用涼溪吩咐,侍女姐姐放下病人,自己就麻利地退出去,關死了門。
涼溪壓下心頭的疑惑不悅,檢查起這個孩子。他也並非完全昏迷,胳膊腿一抽一抽的,頭也一歪一歪的。嘴巴和半邊臉不受控地抽搐抖動,很快就有口水流出來。
大堂里的那對夫妻,雖然年輕,卻已滿面風霜。女的紅着眼眶,男的不停搓手,兩個人都弓着腰,很怕身邊的這些守衛。
他們各自焦慮期盼一會兒后,總是要對視一眼,知道對方和自己一樣,害怕涼溪這最後的救命稻草斷了,那他們就沒唯一的孩兒了。
之前請的老大夫,不管開始說什麼,最後都是“孩子不行了,準備後事吧”。
“這是中邪了……孩子不行了,準備後事吧。”
“這個老夫治不了……孩子不行了,準備後事吧。”
“這我也無能為力……孩子不行了,準備後事吧。”
……
他們真的沒有法子可想了,要是小神仙也治不好,那……
婦人心頭鼻頭皆是一酸,眼淚又出來了。夫妻二人在大堂中,侍女姐姐請他們坐下,他們不敢,也坐不倒,只能站着,互相依靠着度秒如年。
涼溪不是故意要折磨他們的,她救人的時間不長,但也不能說短。癥狀越嚴重越奇怪,她就會拖越長的時間。
世上有幾個可愛美好的人,會惦記着人家的舉手之勞呢?
孩子抽成那樣,涼溪之前還真沒碰見過同樣的例子,她橫下心拖了半個多時辰,這才輕輕搖響了鈴鐺。
手中捧着卷宗,畢竟他出來這麼久,也不能日日荒廢光陰,當真只做跟着涼溪這一件事。裝成守衛的君戰眼中一亮,他的視線跟着侍女姐姐一起,到了涼溪的客房門外。房門打開,侍女姐姐進去,很快牽着一個滿臉發懵的小孩子走出來。這孩子看見父母才笑了,自己從樓梯上跑下去,撲到了父母懷裏。
見這一家三口歡歡喜喜,侍女姐姐也笑了。但她想起客房中的涼溪微微蒼白的面龐,臉上又沒了笑意。
剛才她抱孩子上去的時候,這小男孩身體都已經僵了。若非小神仙救治,可能撐不過今天晚上。
病情這麼嚴重,小神仙幾乎是在閻王爺手裏搶人了。她說起來容易,這對年輕夫妻等的時間也不長,感覺一切好簡單的樣子。但那小神仙,救這麼一個人,應該也是頗為費力的吧。
她也見過,聽說過的更多。那些入世來博名的驕子,沒有幾個能和小神仙一樣,願意盡全力去救這麼一個父母沒有任何名望,救了也不會有多少好處的孩子。
這世上,總有真善人啊!這個小神仙,等她長大了,肯定不得了!
侍女姐姐向涼溪的客房門瞧一眼,大抵是被涼溪的善良給感染了,走出客店,她給涼溪挑選新的病人時,只按着涼溪的吩咐來,誰病重就帶誰,並不藉著這個機會去為自己討人情。
畢竟,這深夜還在客店外面等着的人之中,不乏在城中頗有名望財勢的。
“雁姑娘”、“雁姑娘”……
一點點普通小病,找大夫開方子抓藥就能好,偏偏要到她這兒來省那一點點葯錢,最後弄得真正病重的人得不到救治死掉……反正小神仙不久前才因為這個事發過火,侍女姐姐不給人面子,也不會被記恨。
她向著瞬間擠到自己面前的幾人微微苦笑搖頭,自己去挑選重病號了。
涼溪從半夜診病到天亮,總共也沒過上多少病人。到上午,人漸漸多了,街上開始熱鬧起來時,她不再收病人了。
“小神仙昨晚一夜都沒有休息,不如在城中多待一日吧。”知道她在每個地方都不會多留,侍女姐姐還是勸了一句。
涼溪擺了擺手,問道:“姐姐,你們這城中最熱鬧的,又離城門比較近的地方是哪兒?”
侍女姐姐微愣,現在城裏最熱鬧的地方,肯定是這客店周圍啊!小神仙問這個幹什麼?
“離城門近又熱鬧……啊,慶功道旁有一處茶樓,生意極好,離東門也很近。”
“姐姐可能帶我去瞧一瞧?”
在客店裏的守衛又要隨着她去人家茶樓里,涼溪連忙制止了大家,只讓兩個守衛跟着,說是等會兒送雁姑娘回去就好。
到了那茶樓門口,涼溪就打發人走了。跟過來的百姓很多,涼溪拿下她一防晒二遮臉的斗笠,向眾人致歉:“我一人之力甚微,無力再幫其餘人了。”
有那等了一天一夜,也沒在涼溪這兒排上號的病人或病人親屬,當時就哭出來,卻也無可奈何。
涼溪見狀,給看起來真正病重的人送了些銀兩,便招呼着讓大家散了,她去茶樓上坐一坐,馬上就要出城了。
茶樓老闆親自將涼溪引進了雅間,招牌茶、招牌點心、招牌菜,流水一樣送進去。涼溪覺得浪費叫停的時候,已經堆滿了半桌。
支走了伺候的人,她隨便吃了很久,外頭圍觀的人散得差不多時,她掏出一張化形符,使那跟她一樣戴着斗笠的紙人,從窗口輕輕躍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