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什麼是鹽商?
段天涯素來以穩重溫和著稱,多年經商殺伐,罕有風波能讓他面露疲憊。
段天涯這個人,路走得很穩,絕不停頓,在經商這條路上,即使是大雪封路,即使聽到了車鈴馬嘶聲,他也卻絕不回頭!
那麼多年,他一個段府不被人看好的庶子,少年的時候,既沒有傘,也沒有皮帽,那麼多次,溶化了的冰雪,沿着他的臉流到他脖子裏,他身上也只穿件很單薄的衣服。
但他的背脊一直是挺得筆直的,這麼多年來,段天涯這個人,彷彿是鐵打的,冰雪,嚴寒,疲倦,勞累,飢餓,都不能令他退縮,沒有任何能令他屈服!
然而今日他卻剛剛展開緊皺着的眉,有些疲憊地凝視面前的一雙兒女。
“父親,我們就回府去了。”
段天涯的神色凝重,段靈兒打量這樣子,怕並不是因為昨夜段瀾與柳逢的事,而是那周痦子,不知說了什麼事情讓段天涯真的動怒了。
段煜也是第一次見段天涯這副表情,這樣子完全不是說什麼生意不順利,或者說是被什麼普通事情牽絆,而是似乎在一件能夠觸底的事情上,擊中了段天涯。
段煜始終相信,以自己父親的穩重細緻和精明能幹,沒有特殊情況的話,是絕對不會如此凝重地看着他們。
“你們知道,為父為何要在揚州待這麼長時間嗎?往年只住一個月,今年卻住了兩個多月了。”
段靈兒搖搖頭。
“你們聽說過什麼是鹽商嗎?”
段靈兒心頭一凜。
前世時,自己父親便是大周首屈一指的鹽商。
這一世大概不久之後,父親就會接手販鹽生意。
前世的時候,人人都知道“川鹽濟楚”,自貢鹽場變成川省精華之地,富庶甲於蜀中。
自己父親除了揚州以外,在蜀地也一直有生意往來,甚至那邊還有兩房姨太太常住,他這一生起起伏伏,半生跌宕,由給京城皇族貴人到處尋找奇珍異寶的皇商做到鹽商,生意從蜀地跨越至揚州,在他做鹽商的那些年,無論收鹽運鹽,他都以寬厚誠信待人,積而能散,視人猶己,把一個個小鹽場打理成聲名遠播的的段家鹽號。
段天涯那時候對鹽務上下的教誨是:急切是從商的大忌。
他經常跟人說:“別人是為進三尺搶一分,而我是為進三分退一尺,他們只見我退,卻沒想到三年五年十年之後,我還是走在他們前面。”
也是這樣的段天涯,穩穩地在鹽務上一干就幹了十幾年,哪怕後來他在楚王的幫助下,成為兩淮鹽運要人,他仍然處處謙和,不管是衙門裏叫,還是兩淮商圈裏有活動,開會議事,他的習慣就是說一句:“你們覺得怎麼好就怎麼辦吧!”
在場之人爭論不休,他卻能酣然入夢。
他選擇的經商夥伴多年來都能跟他和睦相處,平安無事。商圈裏,不了解他的人總會覺得他溫和,而了解他的人,往往會把他當成一個非常可怕的對手。
段靈兒前世的時候,即使自己遠在大梁,即使自己父親對自己多年冷漠,她卻始終堅信父親能有如今的成就,是因為他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是憑了一份極為寬廣的胸懷。
段靈兒在出神的時候,段天涯正慢慢地給段煜解釋什麼叫做鹽商。
“大周製鹽業制度,是採用灶戶個體經營模式為主。”
“作為匠戶制度的一個分支,灶戶承擔朝廷攤派下來的鹽課。為了方便管理,又在灶戶之上指明場商總領。場商從灶戶手中收買食鹽囤積起來,等到鹽官召喚,就將食鹽運到揚州集中,以事前協商的價格轉交給販賣商人。”
段煜不解道:“父親,可是食鹽在大周是可以自由販賣的啊?”
“食鹽在大周本來是可以自由販賣的。”段天涯抿了一口茶水:“但是大周一直以來都有邊軍糧荒問題,自去年的北疆戰事以來,糧草缺乏得情況更加嚴重。郭將軍將北城的情況上報給朝廷,皇帝與眾位大臣商議許久,決定最有效也是損失最小的辦法,便是由商人去運送糧草。”
段煜再對經商一竅不通也聽明白了:“往邊防運糧草,辛苦回報少,而且還容易有危險,這運糧草的事情不是件容易和輕鬆的事,所以朝廷為了鼓勵商人從內地運糧給邊防軍,便允許商人購買食鹽轉賣牟利?”
段天涯頗有些讚許地看着自己的兒子:“煜哥兒還是很聰明的。”
段煜臉一紅,這是他父親第一次誇讚他,他有些興奮,也有些不好意思。
段天涯繼續往下說:“所以說,這鹽商便是在食鹽不能自由販賣之後,由朝廷任命指派來做鹽務生意的商人了。如今朝廷已經準備在兩淮地區推行綱法,不讓自由販賣食鹽,朝廷也會接着將每年出產的官鹽分成固定批次,交給預先繳納鹽稅的有實力商人。朝廷還會將這些商人姓名登記造冊,讓他們成為擁有食鹽專賣權的御用商人。”
段煜握着茶杯:“父親是想要做這御用的鹽商嗎?”
段天涯點了點頭:“我計算過,每引鹽賣給販運商的批發價格在12兩銀子上下。這些食鹽運到主要銷售市場湖北、湖南、江西等地,保守估計可以獲得每引3兩的利潤。淮鹽場商在經營活動中獲得的利潤估計超過五成。”
段煜眼中泛出光:“鹽務生意竟然如此可靠?雖然運送糧草辛苦有風險,但是換得販鹽機會所得到的利潤,要比段府其他生意換來的銀子,來得快太多了。”
段天涯又點點頭,表示同意。
段靈兒卻蹙了蹙眉:“父親,既然這生意如此好做,想必要做這生意的人也不少吧?”
段天涯眼中泛出深意:“為了這比其他商路不知高到哪裏去的利潤,大概揚州的商人們都窮盡心力去爭取自己被國家欽點的專營商人地位。”
段靈兒默然地抿了抿嘴,確實是這樣。
前世的時候,自己父親雖然得到了鹽商這個職位,但是為了保住這位置,段府上下也算是窮盡了心力物力。
不僅自己作為色中尖刀被作為利器獻給朝廷,後來被大梁國看中遠嫁和親,自己的幾個庶出姐妹以及旁支的姐妹們,也都被大夫人送給京城乃至揚州的權勢貴人做了妾室外室。
在段家女兒們貢獻了自己的一生之外,段天涯也始終在做着其他方面的努力:
前世時,段府為大周的重要軍事行動提供了財政支持,在楚王與賢王的王位之爭中,為楚王奠定了財力,然而楚王登基十年之後,便將曾經對自己有着巨額報效的段家滿門殺了個乾乾淨淨,除了自己這個遠在梁國的梁國王妃以外,大周內再也沒有一個自己的親人了。
在那之前,自己父親也在不斷培養一大批自己的人進入朝堂,並一直都在用自己積累的財富為這些人的官職奔忙,逐漸建立了從中央到地方的官僚-商人關係網絡,但也正是這樣,他最終被自己那些“自己人”套在陷阱里,站在楚王一邊肝腦塗地,最終也死在他從前始終支持並拿無數金銀扶持而上的一個官員的手上。
段靈兒閉了閉眼睛。
片刻時間,她似乎已經又重新經歷了一遍聽聞家人全部喪失時的劇痛,這一瞬漫長地如同前世一生。
虛幻間,她只覺得自己想霍然伸出手掌,抓住一些東西。
那東西,便是自己這一族人的命運。
她絕不能讓這一世,如前世一般,她絕不能眼睜睜看着整個段府,重蹈覆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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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段靈兒早就已經無法保持心中的一片坦然鎮定,面上變色道:
“父親,這個鹽商,你能不能不去做?”
段天涯似乎有些意外,自己的女兒會反對自己去要這個生意。
按理說,經過他這些日子的觀察,雖然才短短兩個月,雖然這個女兒還尚未及笄,但這個女兒,卻是他段府里的兒女里,最懂得做生意的一個。
這樣的一個人,不應該會反對鹽務生意。
“你為什麼不想為父做這個?”
段靈兒頓了頓,組織語言:“畢竟是利潤高昂,只怕極高的利潤,也會帶來極大的禍事……”
段天涯看着自己女兒一臉憂慮的樣子,雖然不知這憂慮從哪裏來,但也真切感覺到了段靈兒的擔憂,他有些出乎意料,暗嘆了一聲。
自己的這些家眷們,各個都想着自己這個段家家主,如何能再多掙一些錢財供他們揮霍使用,似乎他不是他們的兄弟,不是他們的父親叔伯,也不是她們的丈夫,而是一個天生就會聚財富的簸箕簍子,是個理所當然能掙得金銀的寶葫蘆。
自己羽翼之下的人們,享受慣了每月的份例,習慣了身後有個“段府”的招牌,而從不考慮自己這個段家家主,是不是也在冒着風險。
但是段靈兒卻是實實在在地在擔心他,以一個女兒的眼神,在擔心自己的父親。
以一個段府人的位置,在憂慮段府。
段天涯看着自己女兒,忽然意識到,其實自己也像別的父親一樣,希望給自己喜歡的女人生的女兒,想找個滿意的女婿。
這麼多年,他頭一次,想起來,自己實際上,曾是那麼喜歡過這個女兒的母親。
段天涯默默地想了一會兒,卻終究還是搖了頭:“不行。”
“為什麼?”
段靈兒頓時覺得冷風襲上自己全身,急切道:“父親,人人都說俠客是刀口舔血,其實商人又何嘗不是?既然咱段府還沒有做這個生意,那麼也沒有什麼好執着的。這鹽務有那麼多競爭者,以後也不知道是不是好做,為什麼不能不做?再說咱們有那麼多生意,即使不能保證段府始終富可敵國,卻能保證段府一直富甲一方,這樣足夠了不是嗎?”
段天涯微微笑了笑:“靈姐兒,這話可不像你的行事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