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月下
他安靜地站在那,像是融進了牆根那片影子裏頭。即便走出來,似乎也帶着夜色的沉靜。
“有一會兒了。”昀澤輕描淡寫地提了一句。
顧靈芷偏頭,拿眼睛斜斜睨着他,“那挺久了。”她一副瞭然於胸的模樣,“八成是他們說我壞話的時候吧,你故意弄了燈籠里的燭火,嚇唬他們。”
“其實他們說什麼我都不太在意,反正又不會少塊肉。”顧靈芷一臉輕鬆,朝昀澤揚了揚藏在披風裏的兩壺酒,揚起下巴朝上點了點,“賞月去。”
昀澤不吭聲,顧靈芷也不在意,直接提着兩壺酒飛身躍上樹梢,輕盈地從一旁的屋頂飛踏而過,躥到了一座偏殿的屋頂上。
足尖踏落屋頂的瓦片時,聽到身後有同樣的落地聲,顧靈芷勾起一抹笑,知道昀澤肯定一聲不響地跟了過來。她轉身,把手裏的一壺酒朝着月下那個身影扔去,“口是心非。”
“說得好像你不是。”昀澤回了一句。
“喲,”顧靈芷不服,“我怎麼了?”她笑道:“我哪裏口是心非了?”
“你不是不在乎嗎?”昀澤拔開酒壺的塞子,“那你後來用法術弄個黑影捉弄他們是什麼意思?”
“傻子。”顧靈芷瞥他一眼,“我反正是皮糙肉厚了,加上他們也影響不了我什麼,就隨他們說去吧。但是……”
她眼裏是少見的認真,“我不能容忍他們說我朋友的不是。”頓了頓,又問道:“巡夜的事情都交待好了?”
“二師兄來早了,時間一到我們就交接了。”
顧靈芷聽了,聲音古怪地“噢”了一下。
他們那位二師兄景潤,平日裏看着有些怯怯的,為人處事膽小謹慎,但要論及北淵宗內的規矩和大大小小各種條例,數他最清楚。說是能倒背如流,也不為過。他向來是極其講究規矩的人,幾乎到了分毫必究,錙銖必較的地步。宗門內的弟子管教和責罰,基本都由他負責。
“二師兄那性子……”顧靈芷想到景潤平日的作風,不由嘴角上揚,“他們可慘了。”
二師兄罰人,從來講的是一個理字,所以基本沒有不服他的。當然,稍有不服的也會被他說到服。至於處罰,他們二師兄可是最愛罰人抄寫門規了。
這麼想着,顧靈芷朝昀澤比了三個手指頭。
昀澤搖搖頭,比了個五。
“五百遍?”顧靈芷有些不敢相信,“這樣他們不得抄到下下個月去啊?”
“按照宗門規矩,”昀澤聲音淺淡,“他們延誤巡夜交班時間,弄壞了燈籠,又非初犯,該加倍責罰。”
顧靈芷聽他說完,不由笑着扭頭看了他一眼,“原來你早就算好了啊。”她拍了拍他肩膀,“行啊你,學得比我都壞了。”
“近墨者黑。”
“呸,”顧靈芷瞪他一眼,“那是近朱者赤。”
她提着酒壺,在屋頂上找了個舒適的位置,一屁股坐下,“他們就是管不住嘴巴,喜歡在背後議論一下別人而已,”回想起方才在樹上偷聽到的對話,她說:“心腸倒還不算壞。”
他們提起去世的茂源師弟時,神色和語氣里的哀戚,她都看得、聽得分明。
“不過,”她又道:“你也別把他們的話放在心上。”
“做人嘛,”顧靈芷大大咧咧地枕着手臂躺下,仰頭看着夜空,“還是要臉皮厚一點,少在意一點,也就多開心一點。”她摸索到了被她扔在一邊的酒壺,熟練地單手拔開酒塞,微微直起身,把酒拿到鼻子前嗅了一下,“真要不行,”她舉着酒壺朝他晃了晃,“還有酒呢。”
“你這幾日不是在服藥嗎?喝什麼酒?”昀澤還是放心不下她的身體狀況,伸手去拿她的酒壺,卻被她靈巧地躲開了。
“什麼葯?”顧靈芷笑道:“都是些補身子的湯罷了,喝得我簡直要吐了。”她斜睨着他,眼裏閃過一絲狡黠,“再說了,我從昨天晚上起就沒沾過那勞什子湯了,”她朝他眨眨眼,“絕對不會和酒有衝突。可以放心了吧?”
昀澤喝了一口酒,轉頭去看天上的月亮,“今夜月色一般。”
“哪裏就一般了,”顧靈芷不服氣地盤腿坐起來,“明明好着呢。”
“這麼一勾小月牙,”昀澤伸出一根手指頭,朝上指着,“算得上好月色?”
顧靈芷笑得像只貓,“你覺得它好,便是好了啊。”
昀澤被她的一臉坦蕩的無賴折服,“行,你有理。”
“我一貫有理。”顧靈芷笑得張揚,也不知是不是有了幾分醉意,抬手指向天空時,微有些搖晃,“你看,天上那月是不圓滿,可是人生不也就這樣嗎?”
說完,又兀自搖了搖頭,“不對,”她說:“天上月尚能一月滿一回,人生圓滿的時候,可是比這少得多呢。”說到最後,語氣中不由帶上了幾分凄然。
“可是,”她再度仰起頭,語氣里有着倔強,笑道:“偏是這樣,才要珍惜呢。”
“大晚上的,你就只為了拉我出來講道理嗎?”
“不,”她忽然正色,坐直了身子,認真道:“是喝酒。”
人生無常,壽數有期。
所以,她比任何人都更惜命,也更懂得行樂當下,今朝有酒今朝醉。
“我就感慨那麼一兩句嘛,別不耐煩。”顧靈芷笑眯眯地瞅了昀澤一眼。
酒色將她雙頰染成了酡紅,微有些醉眼迷離的樣子,雙眸卻異常清澈,看着比平常更要冷靜。那一張櫻桃小嘴撅着,肩膀斜斜地扭着,有幾分撒嬌的模樣,但更像是一個不小心丟失了糖果,坐在地上耍賴的孩子。
昀澤察覺到酒氣上涌,身體微微發燙,他喉結微動,轉開頭去。
所以,並沒有聽見她後面極小聲地咕噥了一句,“反正,很快我也煩不着你了。”
就這麼一個轉身的功夫,顧靈芷猴精似地撈了他的酒壺過來,一仰頭,“噸噸噸”地喝完了。昀澤再去摸她的酒壺時,發現早就只剩下一個空殼了。
顧靈芷喝得太急,一手撐在屋頂的瓦片上,打了個嗝兒,長長噴出一口酒氣來,眼睛微微眯着,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句什麼。
“靜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