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仇敵相見
?十年後,大威朝四十二年,武者之決開擂在即,各路人馬彙集瑞安城。
正是晚霞連天,斜陽妖艷之時,瑞安城外十五里,一葉扁舟浮於瑟瑟江上。
舟上有一白衣女子,在夕陽餘暉中,面對着寂寂江水默然久立。
娘親,十年了,琪兒回來看你了。你在江底睡得可好?
娘親,你放心,琪兒會為你報仇的。
女子臨水哀思,心中默念對亡母的思念之意。她正是十年前被隱國師帶入鷹鷲山的江琪。
江上的漁船駛過去,船上的漁夫好奇地回頭看江琪。心想這女子在作甚?怎不見撐船的?哪有任船隨波漂流的。
他哪裏知道人家那是以內力行船,無需用槳。
遠遠地,一條巍峨的樓船駛過來,幾條護衛的小樓船落後十幾丈。主樓船上除了當今慶曆帝盛寵的七皇子、貴妃之子溧陽王趙烯外,還有大威朝的異姓王齊王蕭暄、齊王二公子蕭昭毅、沂水縣主蕭昭雲。
今歲齊國大水,受災千里。溧陽王代天子巡視災情,與齊王同心協力治理得當,終保一方安危。恰逢三年朝覲期,齊王主動上書慶曆帝,得了允許跟着溧陽王一起進京,正好觀禮十年一期的武者之決。
蕭昭毅曾蒙慶曆帝御口親封為“盛世君子”,已過加冠之年,此行入瑞安的目的之一就是參加武者之決,以期在尚武的王朝以武而揚名天下。
說來這武者之決也算是給功勛世家、在職將帥、官宦門第的一個福利,因為唯有這些家族的人才可參加,尋常的百姓和江湖能人異士是沒資格參加的。
樓船離瑞安城越來越近了,壯年英姿的齊王眉頭緊鎖,摩挲着一隻玉麒麟陷入沉思。
溧陽王善於察言觀色,覺察了齊王的異樣,他聰明的不去探究。馬上就到瑞安城了,齊王是在憂心父皇的召見吧,畢竟當年國中可是風傳齊王有不軌之心的,只差實證而已。
如今想來,無論謀反傳言是真是假,齊王都不可小覷。
畢竟十八年前,蕭暄可是與齊王的尊位無緣的,若非是他的長兄——僅僅襲爵兩年的前任齊王蕭晾突然暴斃,死後又無子嗣,蕭暄根本不可能成為齊王。
說來也怪,當年齊國封國之內匪患、遊俠之禍嚴重,但齊王上位后,一一平息麻煩,齊國在他的治理之下,實力位列大威諸藩國之首,強大到甚至引得父皇曾動了殺機。或許此人真的有治世之才吧。
幸好十年前,為了消除父皇的疑惑,蕭暄主動將世子蕭昭賢送入京中為質子。
溧陽王將目光轉向樓船之外,賞起風景來。江上秋色大好,那一葉孤舟、一襲白衣的江琪也就闖進了他的眼帘。
沂水縣主的目光跟隨溧陽王而動。
“殿下,殿下……”
蕭昭雲含羞帶怯的呼喚,卻喚不回溧陽王饒有興緻的目光。真可惜,這樣專註的目光不是看向她的。
蕭昭雲注意到了江上的女子。
“哥哥,你看那白衣女子,她在看什麼……”斂起往日的驕縱傲慢,沂水縣主天真爛漫的側顏嬌俏迷人,她還是在吸引溧陽王的注意。
“人在哪兒?”蕭昭毅一回頭,眼睛定住了,好一個秋水佳人。
蕭昭雲看他反應驚艷,不樂意了,撇撇嘴,嘀咕一聲:“庸脂俗粉,有什麼好看的。”
她年十七,乃齊王嫡女,此次隨父兄進京。雖然陛下沒有明示,但她猜想陛下大概要為她指婚了,至於人選嘛,當然是……
她瞥向了溧陽王,卻發現對方和她的哥哥一樣,目不轉睛的看着江上的女子。
而被看的女子卻在眾人的注視中站在扁舟之上,一動不動,連個眼神都欠奉。
溧陽王眼中的江琪,白衣飄袂,背影落寞,只盯着眼前的一片江水發愣。秋風吹拂起她垂落的黑髮,簌簌而動的衣袂襯出幾分飄然之氣。但她的周身卻散發出一股冷然,比秋水朔風更蕭瑟,空落落的拒人於千里之外。
“有意思!以內力御舟而行,這女子來歷不簡單。”
聽得溧陽王稱讚陌生女子,蕭昭雲不悅地扁起了嘴。她賭氣得扔出幾隻核桃,沒有砸中女子,卻驚擾了一江平靜,水面像吃了痛的脫兔,一圈圈波瀾向外推開。
“喂,那個大膽民女,本縣主在此,快快滾開……”
她心中充滿了對江上女子的蔑視,她認為對方是意圖攀龍附鳳、矯揉造作的低賤之人。
她的母親齊王妃涼氏出身鮮族侯爵之家,向來憎惡出身平平卻妄圖攀權富貴、賣弄風姿之人。顯然,江上女子被她歸入此流。
扁舟之上,默默哀悼母親卻被不速之客打擾了的江琪,終於向眾人投去一瞥,僅此一眼,就將樓船上的諸人諸相盡收眼底了。
這隨意的一瞥讓溧陽王心驚,為何她目若枯水,空茫死寂?分明韶華動人,為何心卻蒼老?他對江琪的興趣有增無減。
“姑娘出自何門何派?可是來瑞安觀看武者之決的?”他從船欄邊俯身發問。
溧陽王越表露好奇,蕭昭雲心裏越不痛快。
“看什麼看,見了溧陽王和本縣主,還不叩首跪拜!”
嬌蠻的叱喝,是赤裸裸的挑釁。蕭昭雲盡情地展示家境出身帶給她的高貴優越。
有些人,只需一眼,就成仇。更何況他們還是舊相識。
江琪沉默得像影子一樣,一語未發。她驕傲到懶得跟蕭昭雲口舌之爭。
旁觀的蕭昭毅憑着人生閱歷和習武之人的直覺,感覺到這女子不好惹。
見對方不理自己,蕭昭雲心頭的火蹭蹭往上冒,刁蠻脾氣懶得掩飾。
“好大的膽子,本縣主問你話呢,你是聾了還是啞了?沒長舌頭嗎?”
江琪還是不理她,徹底的蔑視。
見此,蕭昭毅示意妹妹停止。他帶着優越感,並無多少誠意的向江琪道歉:“舍妹無狀,不是有心冒犯,姑娘勿以為怪。但姑娘遲遲不回話,是在輕視我等嗎?”
高門貴族又是絕世俊美的男子道歉,若是尋常女子聽了蕭昭毅之言,怕是早已緋紅了臉。她會如何反應呢?
溧陽王意態悠悠地把玩一隻核桃,意味不明地放縱笑意,他要看看這女子是真淡然還是假矜持。
孤舟上的弱女,平靜的屹立在扁舟之上,與浩大巍峨的樓船對峙,形成懸殊的對比。
從視覺上來看,小舟與樓船無異於蚍蜉與大樹的差距。但從氣勢上而言,這一舟一人,竟不輸半分半毫。
江琪芳唇微啟,輕輕開合,吐出一字:“滾!”
樓船上眾人一驚。此字響天坼地,若平地起風雷,無形的威力隨之散發開來,江面上盪起波浪。
此女內力深厚,竟能震動水波。江湖上何時有了這號人物?
溧陽王家中有道氣盟的人做門客,對世外江湖人還是心懷幾分敬重的,能不惹還是別惹吧。
“姑娘,本王並無惡意,如果姑娘無心交談,就當本王無禮打擾了,請姑娘見諒一二。”
他示弱了,但蕭昭毅不甘心。他數年不來瑞安城,此次是躊躇滿志來瑞安城揚名立萬的,哪裏能還沒入城就被一個女子給嚇到。
“姑娘,江湖人雖然不拘小節,但法度尊卑總還是要的吧……”
“滾!”
隨着這第二個“滾”字出口,滿江波濤炸起,江琪運掌,一撥一拂間,千鈞內力發出去。
溧陽王等人尚未回過神來,就發現在這一息之間,一字吐落之後,女子的周身散發出難以阻擋的渾厚內力,像有千鈞之重的風力,在瑟瑟江上捲起風波,剎那間巨浪滔天,烈風撲面。滾滾波浪形成水牆,砸向他們所在的樓船,船身在風浪里顛簸飄搖。
“你敢行刺王族,當死!”轟隆的巨浪聲里,也掩不住沂水縣主驚懼又威脅的聲音。
蠢不可及!方才還是秋水平江,轉眼間就平湖起波濤,溧陽王就算再笨,也知這女子不是泛泛之輩,豈是三言兩語可威壓的!
“爾等到底是何人?敢如此放肆,休怪本王將你就地正法。”齊王的威嚴比沂水縣主還要強上幾分。
然而,這一切威脅對江琪來說,都是徒勞的。她內力不收,江水依然上漲拍打着樓船。
“殿下,殿下……縣主,縣主……救命啊……”船上一片哀嚎狼藉,人人驚恐的抱緊可以救命的東西,駭浪之下,人力無有作為。
“父王,小心!”蕭昭毅一手拉沂水縣主,一手扶齊王。
“給本王拿下!”紛亂之中,齊王發號施令。
十數侍衛拔刀而出,沖向江中女子,尚未靠近,就被隔空擊中,紛紛落入水中,轉眼間被江水吞沒了。
齊王一腔怒火,這女子脾氣忒不好,一言不合,就敢不顧尊卑以下犯上。真是反了!任你在江湖上再猖狂,見了王權顯貴不該乖乖低頭嗎?
“快住手,再不住手,我盛世君子不介意跟女流之輩動手。”蕭昭毅繼續搬出自己名滿天下的雅號。
江琪根本未理,繼續掀起一江波瀾,無形的內力引導着巨浪繼續砸向樓船,船身傾覆得更厲害,滿船都是尖叫聲,用不了多久,船就要沉了。
後面的小樓船也受到波及,被顛簸的不成樣子,自顧不暇,哪裏還有餘力趕往事故中心救助主樓船?主船上的眾人只好沒頭沒腦的四散逃命,卻無路可逃,落水者不在少數。
自視甚高的蕭昭毅護着父親與其妹,惱恨騰不出手來收拾白衣女子。
溧陽王也顧不上盯着江琪,他翻來倒去的隨着船身一起晃蕩,等他好不容易以內力定住腳下,狼狽的回首怒視,卻發現那白衣伊人已經離去,江上只餘一葉空舟橫流。
極目望向更遠處,只見晚霞迷醉了峰巒,胭脂調色般的絢爛背景里,一個優美的背影好似雲鶴展飛,自他視線里,飄渺遠去了。
這個女人,他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