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以血清算
“所以呢?”
“所以,玉麒兒,與其擇死不如擇生。這麼多年過去了,放下仇恨吧。賢兒已死,涼氏死有餘辜,他們為你娘的死償命了。前塵往事一筆勾銷吧,從此你我父女和好如初,你和毅兒兄妹齊心,重振我蕭家門庭。如何?”
蕭暄搶在蕭昭毅前頭把話挑明了,直到這個時候,他還存着籠絡江琪拿到解藥的心思。
江琪的心愈加冰涼,從一開始就不曾對蕭家人抱過希望,怎料他們真的是一再磨滅星火希望。
“蕭暄,貪生怕死如你,不配為人父,為人夫。你還指望從我這裏拿到解藥?”
一聽解藥,蕭暄渾濁的眼睛裏再次有了希冀之光,他慌忙從懷內掏出玉麒麟,也顧不得身份了,帶着倉皇與乞求,就着坐倒的姿勢向前探身,妄圖以可憐相撥動她的惻隱之心。
“玉麒兒,我知道你有解藥。從一開始,就是你把我引到瑞安城來的,你肯定有解藥的對不對,給我,給我!你看,這隻玉麒麟,為父一直帶在身上,這十年來,為父每時每刻都在想你……”
江琪低眉,眼神劃過那碎成兩塊的玉。
蕭暄以為她心軟了,伸出手去抓江琪的衣角:“玉麒兒,我是你的父王啊,最疼你的父王啊!”
江琪一扯衣擺躲開,一片布絲都不讓他碰到:“別碰我,髒了我的衣服!”
齊王的哀求戛然而止,玉麒麟清脆落地。他臉色慘白,感受到赤裸裸被嫌棄的難堪。
蕭昭毅早就清楚他們與江琪根本沒有迴環的餘地,心下憎惡蕭暄還對江琪抱有幻想。
“蕭玉麒,你想殺你的父兄,想報仇,可以!但是我蕭家沒有藐視人倫綱常的孽種,你若想動手,先把蕭家的東西還回來!割下一半的肉、流出一半的血,償還蕭家對你的生身之債,你才有資格以‘江琪’的名義來報仇。讓我看看口口聲聲以江家後人欺世盜名的你,是不是真的有種割肉流血!動手啊!你怕了嗎!怕死嗎!”
蕭昭毅瞪着她,刺激着她自殘人前。
蕭暄屏息看着一兒一女對峙,他們曾是最要好的兩兄妹。
江琪一眨不眨地對視着蕭昭毅,撩起衣袖,緩緩將左手腕舉起,皓腕上的血脈依稀可見。
“話要說清楚了。我未出世便長於我娘親的腹中,是娘親的血肉養我十月,是娘親的奶水喂我長大,又是娘親將我從涼氏的手裏救走,讓我多活了這十年。我這一生,所欠的都是我娘親的,我的血肉屬於娘親,屬於江家。”
“如果蕭家一定要說我欠他的,好,我江琪從不落人口實。當年蕭家既然貢獻過精元讓我形成人胎,今日我便以半身鮮血洗凈這份污穢,我與蕭家再無半點瓜葛,天下悠悠眾口再無半點理由貶低江家!”
言畢,她右手指甲划向左腕,鋒利的割開了手腕血管,血液像汩汩急流的小溪,一路蜿蜒而下。
她抬眼看向驚愕的父子二人,從肺腑里擠出聲音:“除了江家,我江琪跟世間任何人再無干係。”
伴着淙淙的血流,一錘定音了她的驕傲。
數千里之外,南嶽與大威邊界的一座小城,城門緊閉,空蕩蕩的街道在夜色下更顯寂靜。
多年來,南嶽國政局動蕩不安,老國主寵信佞臣,權柄落在了鮮族國師之手。原來的太子被廢,國主諸子相互殺伐,皇室人丁寥落。
數月前,二皇子發動宮變,斬殺了鮮族國師,佔領了禁宮。
三皇子又殺了二皇子,挾老國主自重,自立為儲君。
未及登位,四皇子毒殺三皇子,逼死老國主,謀權篡位,打算與大威的涼虎祿南北呼應,共同瓜分大威南方的半壁江山。
未等四皇子出師,老國主多年來遊歷在外的外孫、南嶽國前聖女之子胡阿里率文武百官,拿下了弒父弒兄的四皇子,被推舉為南嶽監國儲君,至此,南嶽國內亂暫時告一段落。
此刻,在這方邊陲小城的一座庭院裏,南嶽儲君胡阿里,也就是血手盟盟主不離與將帥剛剛商議完軍國大事,定下了出其不意攻入大威的計劃。
自從涼虎祿放棄齊國藩地北上,齊州城向南至南嶽國邊界的大威土地已成一塊肥肉,南嶽國朝堂之所以能上下齊心,在胡阿里的帶領下短時間內快速蕩平內亂,就是因為北上的誘惑吸引住了所有人。
武將們紛紛告退,胡阿里緩步來到中庭,天涯共此明月,不知遠在瑞安的江琪是否順利?他這個傻妹妹,自小孤僻慣了,又太制約於隱國師,真怕她吃了虧。
這座庭院是血手盟的潛居之地,明日他將從這裏隨軍北上,在離開之前,有件事他需要先了了。胡阿里走進了一座假山裡……
順着假山暗道,胡阿里一路彎彎曲曲的拐來拐去,沿途被兒臂粗的燭火照得透亮,他的目的地是延伸到地下的暗室。
暗室里,同樣兒臂粗的火燭照得滿間房亮如白晝,又被四周的鏡面反射得明晃晃金閃閃。原來,這件暗室先以厚重的大理石鑄成,建成后,在所有的空間上都砌了一層銅鏡面,人只要置身其中,無論抬頭低頭,前看后看,上下左右,都能看到無數個自己。
現在,這間房恰好就有兩人在。一個是蕭昭雲,一個是齊王妃。
齊王妃還是那副最真實的醜樣,披着滿頭長長的油膩白髮,肌膚和四肢變得像枯枝樹皮一樣,身上長出密集的毛髮,兩隻腳被寸把厚的腳圈鎖着,固定在一角。
無處不在的鏡面映照着她的醜惡、衰老、邋遢、齷齪,時時刻刻提醒着她,刺激着她。
曾經,她不擇一切手段追求容顏永駐,掩蓋自己的獸化老態,想向天下人展示她的美貌,可惜,天下人都看到了她的丑。現在,她要日日面對自己的真實容顏。
而她的女兒,還是那麼年輕,那麼美麗,像無數個被她殘殺、吸食了鮮血的少女一樣。
齊王妃像只母豬一樣坐在地上,內心裏充滿了嫉妒和仇恨,她說不出一個字,因為之前太吵,舌頭已被割掉,只能在喉頭裏發出嗚嗚聲,一邊像動物一樣惡狠狠盯着另一端美麗、高貴的蕭昭雲,一邊抓起地上難以下咽的豬食,塞進嘴裏咽下去。
蕭昭雲穿着乾淨的衣裙,展露着纖臂細腰,妝容收拾得乾乾淨淨,正坐在一方石凳上吃着乾淨的食物。
如果忽略她邊上站着的兩個黑衣女人和粗重的腳鎖鏈,真以為她還在齊王宮做她的嫡親縣主呢。
可惜,這是故意做給涼氏看的。同是被抓來的俘虜,一個被踩在腳下折磨,一個被待之以禮的伺候,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如此懸殊的對比,不費一言一語,就算是母女,也會離心反目。
在兩個女人的虎視眈眈下,蕭昭雲拿湯匙的手一抖,灑出了幾滴。黑衣女人立即吹了一聲哨,蕭昭雲捂住胸口,痛得哇一聲倒在地上滾來滾去。
齊王妃咧起嘴,發出含糊不清的嗯嗯嗯嗯聲,鼓掌拍好,全然忘記了受苦的是她的女兒。
但她沒得意多久,黑衣女人的哨音再響起時,在地上打滾的就變成了齊王妃。黑色的蟲在她的皮膚上爬行,咬下一口口如綠豆大小的肉,坑坑窪窪的血珠滲出來。
齊王妃痛苦的用手抓撓,蟲兒又爬上了手背,她唔啊啊的四處蹭皮,但絲毫緩解不了痛苦。
這種食肉蟲飯量並不大,一旦吃飽了,就會停止。但被咬過的地方,痛苦卻是以放大的倍數增長,感知的痛遠比以往要深。
每次食肉蟲飽餐后,血手盟的人會喂涼氏吃生肌葯,過不了多久就會結痂長出新肉。等下幾次蟲兒把其他地方的肉吃了,又會來吃新長出來的肉。周而復始,永無止境。
食肉蟲吃肉,蠱蟲噬心,這是他們母女二人的日常生活。
方才還痛不欲生的蕭昭雲,這會兒變成了冷漠的旁觀者,她冷冷的看着自己的母親,像看着一個仇人,她恨她,恨不得她死。心裏在咬牙切齒的咒罵:都怪你,都怪你,你這個骯髒醜陋的怪物,江琪恨的人是你,你去死啊。
蕭昭雲這麼恨其母是有原因的,最開始她們母女二人像貨物一樣,被裝進麻袋裏日夜兼程地送到了這個鬼地方,初被關進這間暗室里,齊王妃整日裏不停的尖叫,不敢面對自己無處不在的醜臉,是她作為女兒,一次次安慰母親。
後來,齊王妃被割掉了舌頭,再也發不出聲音,日日遭受食肉蟲的噬咬,她也受蠱蟲折磨,母女二人同病相憐。
但是不過才幾天,母親看她的目光卻越來越冷,先是充滿了嫉妒,後來又充滿了恨意,再後來出現了殺意。她日日如花似玉,吃着人的食物,母親卻丑絕人寰,吃着豬食,她遭受的不過是蠱蟲之痛,而母親要遭受一天數次的食肉之痛。
這樣的落差扭曲了她的心,所以她不再當自己是女兒,而把自己當作任何一個可以被殺死的美麗少女。她想吃了自己,喝了自己的血,像那無數被她枉殺的少女一樣。
蕭昭雲眼裏的恨和得意,落在了不離的眼中。
薄唇勾起一抹邪性的笑,他吩咐:“給她們解開腳鏈。”
蕭昭雲驚愕的看着突然而來的不離,心下不免動了幾分心思,他是不是看上自己了,所以才不像對母親那般對我。若是如此,我還有一線生機。
“我……”
不離才不想聽她啰嗦,他笑意無限地說著殘忍的話:“本座本想讓你們活着日日享受這樣的折磨,但現在本座改主意了,今日你二人誰能活下來,本座就放了誰。絕無虛言。”
這是要她們母女自相殘殺?弒母?蕭昭雲原本坐直了的身體再次委頓在地,而涼氏卻詭異的笑着,迫不及待地向蕭昭雲爬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