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肖明珏
程縉雲輕輕的推了推一下木門,木門便發出“吱呀”一聲開了。
與外邊的髒亂不同,小院裏雖陳設簡單,但是卻非常的乾淨。
程縉雲進了門后,便反手將門栓給拴上,然後進了正屋,卻沒過一會兒又出來去了屋后。
果然,他在院牆和屋牆逼仄的角落裏看到了坐在輪椅上的人。
那人聽見響動,看見程縉雲道:“你來了?”
程縉雲應了一聲,進了角落,將手放在輪椅的把手上,將他推了出去,一邊道:“我今日去了鶴上樓,帶了他們家的點心和脆皮酥鴨,你嘗嘗。”
那人聞言,卻在扶手的位置“啪嗒”按了一下,程縉雲竟然再也推不動輪椅了。
然後他艱難的轉身,仰着頭看着程縉雲。
原本額前蓋着厚厚的長發垂了下去,露出了那遮蓋的左半邊臉。
竟是沒有了一隻眼睛,整個眼眶粘在一起,模糊一片。
這半邊臉也是一塊好肉都沒有,凹凸不平滿是傷口,疤痕如同一條條蚯蚓一樣,盤桓交錯在臉上,從額頭一直延伸到下頜角。
“你為什麼去鶴上樓?”
程縉雲眸子垂了垂,似是不願意多說這件事,但卻還是道:“滇國和親使團到京了,這兩日我一直忙着接待他們,今日滇國的明珠公主說要去鶴上樓。”
“哈哈哈”
那人聽了程縉雲的話,也不再看他,轉過頭去,背靠着椅背,大笑出聲。
只是那笑,卻聽不出半分高興。
反而是無限的悲涼。
程縉雲扶着椅背的手有些不知所措的摩挲着:“阿珏,你莫要笑了。”
那人聞言又轉過身來,用一顆眼睛看着程縉雲,雖然眼睛裏滿是血絲,可卻依舊不能否認這是只好看的眼睛。
“笑,為什麼我不能笑,我如今連笑的權力都沒有了嗎?”
說完,他便又仰着頭大笑了兩聲。
“我就是要笑,我笑這天下可笑!怎樣?能如何?左不過就是一死!”
一邊說著,他忽然又激動起來,用力的拍着扶手,大叫道:“讓他們來抓我,殺了我啊!殺了我吧!如今我一個人,活着還有什麼意義?我還如死了算了,只有我一個人了!”
他語氣越說越沉痛悲愴,到最後雙手捂着臉掩面哭了起來。
程縉雲嘆了一口氣,彎下腰,在扶手上找到一個凸起“咔噠”轉了一下,便推着阿珏進了屋子。
阿珏還沒有從悲傷中緩過勁兒來,依舊捂着臉。
程縉雲將先前放在桌上的食盒打開,將裏面的食物一一拿出來放在桌上,又把食盒收拾好放在一邊,這才坐在了椅子上。
“阿珏,我見到了一個女子,她跟我說‘物以稀為貴’,我告訴她,這句話不可用來說人,她又跟我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萬物皆可為物,人怎麼就不可為物’!”
原本還在哭的阿珏,聽了程縉雲的話,猛然抬頭問道:“是她嗎?”
“是的,一定是她,除了她,還有誰會這麼說。
三哥,你還記得嗎?那時翠仙閣來了兩個金髮碧眼的舞娘,她非得讓咱們倆偷偷的帶着她去看,結果去看了,又說沒甚好看的,說是這麼多人看,不過是‘物以稀為貴’罷了。
哈哈,當時,當時三哥你就是這麼掉書袋,跟她說這句話是不能用來形容人的,結果,沒想到她竟然胡攪蠻纏,還說的頭頭是道,愣是讓三哥你沒了主意。
是她了,真好,真好,她還在。”
程縉雲卻搖了搖頭道:“不是!”
他目光黯淡了許多,又道:“你見過的,她走的不算痛苦,卻不可能再回來了。”
“怎麼不可能!”阿珏忽然急促的說道“書里寫了那麼多奇人異事,既然,既然是先賢們寫在書里的,必是有根據的!”
程縉雲卻依舊搖頭,道:“不可能會是她!”
說罷,他又道:“阿珏,我與你說這些,並沒有別的意思。阿珏,我只是想讓你記得他們,不要忘記!”
阿珏突然提高聲調:“我一刻都沒有忘記!”
程縉雲點了點頭,道:“沒有忘記就好,我先走了!”
說完程縉雲便起身準備走,剛走了兩步,阿珏卻忽然出聲:“三哥,我從來都沒有怪過你!”
程縉雲腳步頓了頓,說道:“我知道,你好好休息吧!”
程縉雲說完,便出了門。
阿珏坐在輪椅上,聽到院門“吱呀”一聲開了,又“吱呀”一聲關住了,突然身子便無力的躺在椅背上,眼淚從他的一隻眼睛裏滿滿的淌出來,在依舊清雋的半邊臉上蜿蜒。
他從來都沒有怪過程縉雲,即便他如今還在唯那頭惡龍唯命是從。
他不甘心,他難過,為什麼,那頭惡龍做了那樣的惡事,卻依舊可以讓三哥這樣驚才絕艷的人為他穩固河山。
可他也明白三哥。
他的父親定安候肖南山膝下三子一女,可最像父親的,不是跟他征戰沙場的長子肖明朗,也不是長於史書的次子蕭明揚,更加不是他這個成日裏只知道不務正業做些工匠活兒的三子肖明珏,亦不是智多近妖的女兒蕭明儀。
而是養在肖家的程家子——程縉雲。
雖然程縉雲不曾學武,已不曾馳騁沙場,但他卻與父親一樣,胸中天地無限,滿裝家國天下。
他也知道,三哥將他救下來不容易。
為了讓他隱姓埋名的活下去,三哥那樣一個在陽光下的人,卻一手沾染了黑暗。
可是,那又怎麼樣呢?
如今的他,只能在這張輪椅上度過餘生,在這髒亂的衚衕深處苟延殘喘。
他如今,終究只是一個叫“阿珏”的人。
再也不是定安侯府打馬橋上過,驚起無數飛花的明朗少年肖明珏了。
他如今,已經全然然是個廢人了。
肖明珏緩緩的睜開眼睛,看到桌子上程縉雲擺的整整齊齊的糕點,怔了許久,才按着扶手控制着輪椅走進了桌子,捻起了一塊栗子糕放進嘴裏。
依舊是軟糯香濃的味道,仿若是大哥從邊疆回來,妹妹拉着兄妹幾人,非要去鶴上樓慶祝的那個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