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5章、鬼譎表演
風雪聲連綿不絕。有曲折,有嗚咽;有河流的圩回陰絕,有駑馬的泣絕悲鳴……
“他們兩個應是在官道……離這官道大約一射之地……”方潤玉早已尾隨那花良臣追着前面的無邪,無邪發狂拎了花粥出門,一個閃眼就不見了。
潤玉有很多話再與青山少主說,無奈總是機緣不湊巧。
……
“轟隆隆……”
官道上一輛馬車行駛而過。
馬車霸氣側漏的樣子,轎子四周圍着一圈子黑布。
“嘀嗒——嘀噠噠”
馬蹄聲滯重地敲在石板路上。
轎簾輕飄,隱約透出,裏面明亮薑黃,暗影幢幢。又掩不住的一綏血紅,如夜色中的一個鬼域。
街道兩旁參差的房屋像林立的哨兵,木製的高高矮矮的門戶緊緊閉錮,似乎這裏的人家都不習慣有窗戶,有窗戶也白有,直當它原本就是一道牆。
兩人對視一眼。
兩人俱是心知肚明。
彼此之間有了某種程度上的默契。
方潤玉疑心重重,這花良臣雖是七八歲上就被拋棄,成了魔珏國在天元國的質子。其實不過是一廢子而已。原本是虞帝為了鉗制魔珏國先帝凱越王而預計的,無耐魔珏國內亂,這凱越王早早的被自己皇妃徼了皇權,虞帝也算不廢一兵一卒,坐享了漁翁之利。
虞帝卻沒想到現世現報,自己後院起火,被自己的重臣葉椰督軍聯合自己的兄長,滅了自己。
不知道這算是天道輪迴呢,還是出來混遲早要還的緣故。反正這花良臣卻算是敵人之宿敵,被新帝放了一碼,成了太子的一名玩具。
想來他一定是失了依靠,自己勤奮了些,也算武功高強,窩在樹上半個時辰才走……
方潤玉被分了來,跟蹤這輛馬車。
那輛最初的馬車終於停下來,車簾輕動。
四下一掃,卻是風雪之中一排排紅燈籠……
“哦!路過怡紅院嗎?”他幾次出沒這怡紅院後院,這燈籠高高飄揚的情景是再熟悉不過了。
四下無人,馬車繼續前進,前面已經變成泥濘坎坷的土路,鐵輪不斷地在路上打滑。
馬車卻是繞行到了怡紅院的後院。
一個侍者奉上一個矮凳,另一個侍者一把傘悠然打開,那把傘是紅色的。因此像一朵紅玫瑰夜色悄然盛開。
方潤玉心驚肉跳:“這是哪位花魁夜裏回歸……”
有小女孩呢喃一樣的童音問:“爺爺,為什麼我看不見太陽呢?”
那個被叫做爺爺的說:“太陽在雲上邊呢?”聲音蒼老,風雪中仔細辨別十分驚訝,心道:“爹爹何時成了爺爺!?”原來那人卻是自己的爹爹。
小女孩又問:“太陽只跟着雲上待着嗎?”
“該死的貓”說:“瓜瓜,也許吧,夜裏是看不見太陽的,快小聲點。”
一隻白晰細長沒有任何飾品的手搭在侍者袖上,一隻繡花鞋款款而出,落在凳上,彷彿一隻輕盈的蝴蝶。接着另一隻蝴蝶也脫繭而出。兩隻蝴蝶相隨蜿蜒,上下翻蓋,淺踏雲水。
一襲杏色花籠裙裊裊娜娜掩沒於那紅色傘下,再然後是掩沒於那一片園子之後。
這裏枯樹枝椏,中間白茫茫一個圓形,應該是一個湖。
自從那杏衣美人拈輕怕重地一長驅入之後,氣氛詭異無比,風雪聲嗚咽若無若有,陡峭地增加了壓強,自己的太陽穴兩邊突突地要破土躍動。
那一眼,美人看向他的那一眼,甚是熟悉,纏繞糾集,絲絲縷縷,與自己的目光像一段雙人舞蹈,亢奮帖合,此起彼伏,裹脅羅孚。又是半晌趁美人收回目光時機,潤玉聽到自己彷彿舒了一口氣,徑直,疲憊的雙眼耷拉着快要鼾聲四起,沉沉睡去。
爹爹細若遊絲的聲音,老而滄桑:“瓜瓜,隨爺爺過來。”風中隱秘着某種奇香漬澇,像水果糖共有的某種甜味兒。
“爺爺,這裏為什麼也看不見太陽呢?”有小童聲脆脆地喊。
爹爹推一童車,也像氣若遊絲般飄過來,說:“孩子,你的病是見不得強光的。”
又聽得小童說:“爺爺,我總想見見太陽的樣子。”
爹爹繼續前行,終於繞進了一排平房之中的一間,他說:“等明天來的時候,就能去看太陽了,孩子。”
孩子說:“爺爺,我五歲的時候,在天上飛來着,那時我栽了兩個翅膀…”那孩子被推着扭過臉來。那個叫瓜瓜的小女孩胖胖的蘋果樣圓潤但卻蒼白無度的臉,眼睛圓圓滿是渴望。那張臉燈光下看去,像是戲子台上塗多了白粉。潤玉這才從正面看清楚,那輛童車嚴格意義上應該算是輪椅,瓜瓜渾身癱軟地坐在裏面。可嚴格意義上也不能算坐,她整個身形完全沒有支撐,以最貼合的角度被糊在了那個車裏。
瓜瓜正努力地伸開雙臂,想要腋下長出雙翼,做出飛翔的樣子;那老者滿臉褶皺像菊花一樣綻開了他那一縷一縷的笑容。杏衣美人蹲下身來,扶老者坐下,又伸手卻小心翼翼三番更換下手的位置終於未果。
爹一着急:“我來,我來,你不知道怎麼抱。”
杏衣美人試圖把兩手一個放平,另一手豎直形成一個座椅狀,果然很成功。她小心翼翼從車廂里抱出小孩子,手上哄着說:“孩子,你五歲了?”
那孩子放下雙臂夾住美人的胳膊,露出一張小臉,說:“我今年四歲了。”“該死的貓”很慈祥的樣子,解釋道:“瓜瓜是說明年她長大了就可以在太陽下飛了,對吧?瓜瓜。”
杏衣美人說:“是啊,每一個大人都是到五歲才要會飛的,對吧?爺爺。”
瓜瓜說:“本來,我在天上飛着的;爺爺也是在天上飛的;天上有太陽,還有春天;我還有娘親,我還有爹爹;我們都有翅膀;我們都在天上飛來着…”
瓜瓜那張潔白白生生像蒼山雪蓮的小臉,洋溢着萌動的笑容;她的眼睛黑黝黑黝的像黑珍珠,水汪汪飄揚着美麗的希望。所有的人噤了聲,唯恐說錯了話讓小瓜瓜的夢想像易碎的玻璃一樣破碎散落了。
卻聽得那輾轉繞行走遠了的“該死的貓”說:“你娘說,從前天上有顆星星,有天夜裏,悄悄跌下凡塵,那就是咱們小瓜瓜。咱們瓜瓜是天底下最好的乖孩子。”
“這裏經常出沒達官貴人,倒還辱沒不了你。快走啊……”美人說話,方潤玉不知所以,四顧無人。
就又扭頭回去看一眼那她。
那美人頓足回首,飄渺而來的聲音盈盈潤潤,一雙柔荑搭上他肩頭說:“方公子,沒事的。自上次風雪之中見了你,至今日,已整整三日了吶。”說話間,她清澈的眼神水波一樣漾及潤玉臉上。
“是!在下見過雨霏姑娘!”潤玉恍若隔世般回過神來才意識,感覺自己就像患了失心瘋一樣接受某種潛意識指揮。
在一圈進進出出,迷宮一樣的座位上坐定,才看見前面有一個半圓形的舞台。舞台通體透着藍色柔和的光亮,應該是還運用大塊西洋玻璃鏡子輾轉從上面折射過來的燈光;而同時琅琅上光的玻璃則成了舞台的背景牆。
台上三個黑衣正在表演,其左光腳展示,甚至能看清他枯瘦腳板上若干紋理,看畢那隻腳就踩踏進入熊熊烈火,有人驚訝,卻沒聲音,他就又拿腳來與人看。
三人中其右一把兩尺長的鋼刀上下翻飛,去斬首一隻公雞,雞沒了腦袋,血噴如注,仍台上亂跳,最後跌跌撞撞倒地;然後手持鋼刀之人轉身大力掄圓那鋼刀下去,砍在了中間那人脖子上,那人卻沒有像雞那樣流血。
持刀之人用刀去摸摸沒頭的脖子,做磨刀狀等着,那頭落下來就落在了刀面上。那人遲遲不肯抽刀,頭的主人用手拉他閃開,不行就用腳踹;待持刀之人招架不住滾在地上抱頭鼠竄時,頭就洋洋自得歸了位。主人咔嚓咔嚓打壓幾下,待氣息通暢時起身拿起地上一個拖布,若無其事地開始擦洗剛才雞濺落在地面上的血污。
“原來只是看場雜耍,有什麼稀奇?用的着這麼大廢周章嗎?闖蕩江湖日久,什麼古怪沒見過!”方潤玉終於放下心來。
心下暗忖,這殷雨霏似乎與前幾日太過相異,完全像是變了一個人。爹爹也甚是奇怪,他似乎對這裏再熟悉不過的感覺。
雨霏揮手一個響指,那聲音清脆得像小石子落在了鼓面上,嘀嘀噠噠回聲不斷,最後燜響一下算是結了尾。
見應殷雨霏呼喚,那被砍頭之人就曲折而來。
那人行至跟前,拿一隻手出來抓潤玉的手去摸自己的喉節,那隻別人的手堅硬如金屬,那人的喉節吧唧一聲像是按動了一個什麼開關。於是那人的臉和後腦勺就輪番在眾人面前現形,而且脖子上還沒有擰麻花的糾結狀,那顆頭顱好像是輕放在他脖子那個座上的。
潤玉驚得跌回座位上,心道:“什麼把戲……魔術,如此詭譎?難不成這幾年魔珏山上修鍊,世事已然變化到自己不認識這江湖把式了嗎?”
雨霏拎住那顆旋轉個沒完的頭顱上的耳朵,仔細端詳,矯正體位,左右上下看看,直到最後點頭滿意為止。那頭顱上的嘴臉悠然咧嘴一笑,左手成掌在胸前鞠躬致謝,轉身走掉。
……
半夜醒來,倒把花粥嚇了一跳。
那個傲無邪滿嘴胡話,混身滾燙。
“傻花粥,你有一個神器,你怎麼不知道呢……”彷彿是心下一松。突然口氣大變,不似平常的語態,平實懇切,這次卻充滿了戲姽和嘲笑的寵溺。
“什麼神器?”花粥聽到不經大腦思考,順口也就一問。
“你的胳膊上,你自己看……”無邪眉眼挑上一個斜度,曲折離奇的一個笑容。
“我胳膊上怎麼了……”花粥雙手早就被佔滿了,前半夜的時候,自己一個勁的後悔,后怕的不行。那個小鳥一氣走人,另兩個一時也不知去向。
跟狐族娘親所學,雖說自己略通點醫術。
“這人命關天的事。你們你們都不撒手不管了嗎?”花粥苦笑道:“神器,什麼嗎?我一個管煮粥的下人,胳膊上能戴什麼?……不是上次曼陀飛輪山上落下的傷疤嗎?……”
原來可能剛剛才一個不小心,做粥劈柴的時候,磕破了胳膊上的老傷。曼陀飛輪山上受傷回來,好不容易醒了之後,就發現了這傷口。若干個星星狀的紅痘痘,像是蟲子咬了,又像是風疹子,反正起了個莫名的大皰,奇癢無比,紅腫疼痛得很。
這天聽那蛋殼講故事,才知道那是葉椰護國公父女的傑作。
“我的血?靈血?”她心裏糾結着另外的東西,“我怎麼聽他們說,是要的外公的《亂怪力神》”
怪自怪自己當初年幼,很多父母外公的事情並不知道。
就這“靈血”一說就屬無稽之談。
“疼死了!還什麼神器!”那無邪抓了花粥的胳膊,執着於她的手。
“這殺豬一般的嚎叫,哪裏還像個女子的呻吟之聲?”
“才不,疼死了!”花粥瘋了,這個人有點傻,幹嘛怪自己不像個女子。
“好。知道了,以後在下只當你這是在撒嬌!”
“噢。我幫你吹吹!”無邪一陣手腳亂撲騰,撲騰一陣大風一起,他就有點不耐煩了。
“你這病倒蹊蹺……”一邊拿小盆里的毛巾,往他臉上搭,一邊念叨他。
“你真傻,什麼也不知道?”無邪內心幾度掙扎,終於雙手騰出一個好大空間,心裏柔軟一片,他就把花粥雙手窩懷裏的同時,把嘴巴就捂住到了她黑漆的傷疤附近。他鬍子拉碴的磨索了良久,又帶着角度來吹氣。
絲絲縷縷的涼意吹進累景傷疤裏面,好像真的好多了。幾個顛倒反覆之間,一隻小甲蟲孑孓欲倒,在他灰色長衫外套眉上振翅飛翔,從他脖子上滑下來,權當他的脖子是一個小型滑滑梯子。
“蛋殼兒,不要搗亂——”無邪一副嬉笑顏開的表情,完全顛覆了花粥心中他自昨晚上出現以來一貫的苦瓜臉,黃連臉。
“蛋殼兒,給姐姐撓撓癢……”他就笑着給那蟲兒指路。
“恩思……恩……”那蛋殼兒一個勁兒地猛點頭,孑孓蠢蠢地飛翔過來,落於花粥胳膊上上打滑滑,反滾翻,前滾翻……痛苦萬狀。忽然那傢伙一個趔趄,抽抽鼻子像是哭了,哭得稀里嘩啦,滿滿的的憂傷。
“不好意思呢。上面,沒有煙火味道嗎?”花粥兒苦笑道。這無邪雖病得兇險,面上無光燒得他幾近驚厥,但他的滿嘴胡話說的關心的全是自己。
“怡紅院有三個人很是古怪:殷雨霏,紅袖,還有一個叫——”他目光獃滯,在花粥驚愕中又補了一句:“?”
“什麼?”花粥湊過去問。
“你只管小心便是了!”無邪臉紅心跳,許是燒糊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