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地宮老人 陰陽訣
張丹陽端坐在三生石上,像一隻奄奄一息的冬眠晏鼠,無助而衰弱地等待着春天的來臨。無數個春夏秋冬就這樣的虛度了,世界似乎已經遠離他了,所有發生的事情也像一場美麗繁花的夢境,遙遠而清晰。他忘記了曾經有美麗的愛情和鮮活的生命,歲月在他的記憶中彷彿凝固了,停滯了,無論時空怎樣的變化,他還是活在最初的夢境中,久久不願意離去。他睜開迷濛的眼睛,竭力回憶這些日子所發生的事情,但是混沌的腦子根本記不清是如何結束的,記起得似乎就只有睡覺和做夢了。
他慢慢打量着眼前的一切,陰暗的密室內除了濃重的藥味,就是一隻巨大的煉丹爐,三生石上一個碩大的蒲團。他像一個無聲的靜坐客,似乎在提醒我一切都將過去,一切都將消失。一切隨同他的身體、靈魂,一同消失在時間和記憶的長河裏,只留下那張帶着歲月印記血紅的羊皮書。
當張丹陽又一次昏昏睡睡、暈暈沉沉的時候,他的門上終於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而且越敲越響。
接着張丹陽聽見了期盼已久小女孩的喊聲,那聲音如同冬天的一縷暖陽,像是划亮黑夜的流星,猶如天籟之音傳入心底深處。
清脆的聲音從緊緊關閉的兩重門外傳來,又像一支飛來的利箭,射開了張丹陽的思念之門。他那個正行走在遙遠的死亡路途上的靈魂,在一霎那間變得脆弱不堪,而那顆柔軟的心怦然碎裂開來,眼淚瞬間漂泊而下。
張丹陽向來路扭身回頭,感到自己非常想答應一聲,然而,他已經久未說話了,當張丹陽運動嗓子時,突然發現他已經不能發出聲音了。
紫雲,我們的女兒長大了,你知道嗎?等我辦完了餘下的事情,我就來陪你,你等着我,千萬要等着我。
那扇沉重的木門終於推開了,水琉璃就聽到地宮裏頭髮出的沙啞的聲音,她習慣地握緊了提籃,熟悉的焦躁騰上心頭。
住在水琉璃家地下儲物室的男人,並沒有坐在地宮的一角打坐或休息。有時候,水琉璃甚至還懷疑,他在每個時刻都是清醒的,在地下,就為等候她的到來。
那種沒日沒夜的期待是水琉璃不安的因素,她第一感覺到負擔和牽挂,就像無論你多晚回家都有一盞燈和一個生命在翹首以盼。張丹陽就像是她的親人一樣,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似有似無,隱隱約約。
“你來啦!這麼多天不見你又長高了,越來越漂亮了。”
“老伯伯最愛開玩笑了,才幾天我怎麼可能長高了,就算是那也微乎其微。”
“才幾天卻像是過了很多年,有時候人老了就容易變得傷感,病多了,心氣也沒了。”
“既然老伯伯身體這麼差為什麼不搬出去住啊!這裏面濕氣大,陽光不足,你年紀大了容易生病的。”
灰暗的的地宮之內,一個花白頭髮的老人臉色露出一絲喜悅的笑容,那麼的慈祥美好。
“老伯伯老了,不願意動了,想到還有你這麼個小丫頭關心我,我就心滿意足了。哪天老伯伯死了,就埋在城南亂墳崗的枯樹下,到時候老伯伯寂寞了,你會時常來看我嗎?”
“呸呸呸……別說這麼晦氣的話,老伯伯不會死的,老伯伯會一直陪着琉璃。”
“人哪裏有不會死的,不過能陪着小丫頭,我一定好好地活。小丫頭,你能過來一點嗎?讓老伯伯好好看看你。”
水琉璃遲疑了一些,還是走了過去。那花白的頭髮顯得有點髒亂,一陣急促的呼吸,她反覆聽到了老伯伯的心跳聲,他的情緒為何如此激動。
張丹陽抓住了水琉璃的小手,那一臉的真摯,誠懇得讓人無法拒絕。
水琉璃試着抽了一下,可是他抓得太緊了,一時間竟然掙扎不開。她從來沒有想過試着回應什麼,她也不懂得拒絕,儘管老伯伯身上有一股發霉的氣味。她從內心裏還是關心老伯伯,可是她不知道如何規勸他。她從懂事以來,就一直很乖巧,很冷漠,她不被舅父允許對任何人有友善的回應;尤其是這個男人,還是紫家的罪人。
也許是因為習慣,也許是她太少接觸生人,水琉璃從不會做作,所以也只能沒表情地注視着他。雖然她的手已經有點麻木了,可是她還是習慣性的忍受着。
張丹陽似乎看出了她臉上痛苦的表情,立刻鬆開了手,他摸了摸自己的頭,傻傻的笑了,像個愧疚的孩子。
水琉璃也不生氣,她也笑了,他們就是這樣有默契,她將好吃的都端了出來。
“老伯伯,吃飯了,這是你最喜歡的清蒸鱸魚。”她一邊說著,一遍用衣袖遮住手上的淤青。
張丹陽一直點頭,一臉憨憨的笑,眼前是他和水鳳仙的女兒,就算碗裏下了劇毒,他也會毫不猶豫的吃下去。
水琉璃迎上那渴望卻溫暖無比的目光,心跳頓了頓,指間在籃里的陶碗上顫動了一下。
“只是個老人,沒什麼……好擔心的”,她對自己這麼說,但全身的緊繃著,證明了她的失敗。
眼前的老伯伯似乎沒有舅父說的那麼可怕,至少對於她是美好的。
“你真是個好女孩,明眸如水,心地善良,就跟……跟你娘一樣。”
她抬起視線,儘可能冷冰冰地回視他。
“你認識我娘啊?她是個什麼樣子的人啊!我從小就沒見過娘,我好羨慕其他的小孩子啊!”
提到那個名字,老伯微笑了,但笑中卻隱隱含着閃爍的淚光。
不知怎麼的,水琉璃竟難受起來,就像每回只要她試圖想對老伯伯壞一些,那莫名的痛就會多加一倍在她心上。
“你們怎麼認識的啊!你能告訴我嗎?我很想聽。”她小心翼翼地問,聲音細膩而柔和。她怕只要稍微大一點聲,這來之不易的消息就會消失了。
那粗大蒼老的手顫抖地伸向水琉璃,似乎想藉着撫觸來回答這個問題,但立刻又頹然地垂下了手。
閉上眼睛,老伯悲哀地搖搖頭。不可以這樣,他答應過紫雲不要告訴她關於她母親的一切,不要讓她和自己一樣過着從小擔驚受怕的日子。
他沒資格這麼做……不管他和紫雲的恩怨如何,眼前的女孩是無辜的,沒必要把她拉進來。
不公平的事,就讓老天去安排吧!好壞這孩子冠的姓是“水”,是水家人把她養大的,可不是他這沒用的爹。
老伯仰頭一嘆,認命地咽下了那不能相認的苦。
十六年了,張丹陽沒有一天不活在思念痛苦中,他一生的幸福都來源於那個叫紫雲的姑娘,可是他的痛苦和絕望也是她給的,他在用一生守護那個承諾,他畫地為牢,此生再也不想走出去。
每當水琉璃提出的問題沒有答案時,那濃烈的哀傷便習慣地出現在男人的眸光里,水琉璃僵在原地,惱恨的捏着竹籃的把手,焦急的一臉慌張無措。
打從她第一次在牢中見到這個佈滿憂愁的眼神,這男人就是這樣子,除了對她充滿疼憐的微笑,所有的時候都如同一個活死人。
但也就是這樣柔弱的沉靜,才會把水琉璃冰封的心弄得煩躁不安,只為那目光里有太多她不能了解、又無法忽略的悲哀,偏偏他又不肯說;而她,不會求他,更不會逼他回答。
水琉璃重重地放下提籃,忍着氣掏出裏頭乾淨的碗。
不管她娘親、舅父和這個男人之間有着什麼樣的關係,那都不是她關心的重點。過去的事對她來說沒半點意義,也沒必要去在乎;想到這裏,水琉璃眼神沉了沉,硬生生的,她連自己都不清楚從何而來的怒意,把飯菜撥進碗裏。
“趁熱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她遞給老伯伯,表情冷得嚇人。
他小心接過,像是想起了什麼,對她咧嘴一笑。
“可不可以拜託你一件事?這件事情對我很重,我希望你能承諾我。”
“什麼事情呢?如果我能做到我可以幫你。”
“謝謝你!如果……如果有個女人來找你,請你……我請你把這個東西交給她,你能保證嗎?”
“好的,我答應你,如果真的有這麼一個人。”
“那再好不過了。她看到這卷羊皮書她就會放手了吧!”
“我懂了,她一定是你最放心不下的人,這個……”他臉上黯了一下,隨即想起什麼似的,興高采烈地在破爛的袖子裏掏了掏。
“早就想送給你,可是一直不知道怎麼和你說。”
那是一張留存歲月痕迹的破舊羊皮卷,上面全是梵文,水琉璃小心翼翼的收藏了起來。她將它放在繡花鞋底,那是一雙江南獨有的錦繡荷花鞋,匠心獨運,別具一格。
水琉璃剛站起身,她轉過頭,看見老伯伯髒兮兮的手掌心裏擱着一顆小小的東西,遲疑了一下,水琉璃彎身將那枚由乾草編織而成的蚱蜢拿起。
她看看地牢角落散開的乾草堆,才仔細打量這枚手工編成的精緻小蚱蜢。
“送給你,你對我這個老頭子很好,我沒什麼可以……可以給你的,只有這個。如果你喜歡,我會做很多、很多!”他抓起了筷子,討好地對她笑着。
悶熱的地窖、悶熱的心情,那笑容突然讓她惱怒不已。
“你不用在那裏白費心思,我不會領情的。”背着老伯伯生氣地開口,水琉璃隨即大步離去。
不知道舅父紫天樞為什麼這麼討厭老伯伯,“以後你只允許跟他學習打坐練功的心法,他是我們家的罪人,你不可以對他有絲毫的好心。”
水琉璃一想起舅父的話,內心就如同一團亂麻。
地宮上面是一個富麗堂皇的大院子,亭台樓閣,雕欄玉砌,滿院子的花卉和珍貴的樹木,蝴蝶四處飛散,鳥聲啁啾,涼風吹得花香四溢。
水琉璃在涼亭停下腳步,迎風閉上眼睛,想平息心裏那分不安定的情緒……
良久,她在石凳上坐了下來,攤開溫濕的拳頭,朝風推去;她感覺掌心的汗液慢慢轉涼了,方才莫名其妙的脾氣也沉澱得無影無蹤,只有那草蚱蜢活生生,直直地立在她手上。
在太傅府上跟着表哥和表姐的歲月,水琉璃從沒瞧過這樣可愛的東西——小小的蚱蜢,比婢女為她簪上的金釵銀珠還吸引人。
待手裏的溫度更涼了,草蚱蜢開始隨着風勢,沿着她手掌心的肌理輕輕滾動。
那拙拙的姿態像個剛學走步的小孩,又有點像老伯伯那憨厚的表情讓她無法生氣。
水琉璃的眼眉不由自主地彎了起來。這是十六年來,屬於她的第一個禮物。
水琉璃亦沒察覺,唇角的微揚,是她生命里第一個真正的微笑……
地宮之內,黯然的坐着一個人,張丹陽身形枯瘦,整個人形同一具乾屍,如果是外人看見絕對會嚇得魂不附體,可是水琉璃和他生活了十多年了,有一種特殊的溫暖。水琉璃是來告別的,她準備啟程去天門山丹霞峰九宮塔拜師學藝了,她忘不了那個一席長袍青衣舞劍的男子,也許這麼多年清冷的等待都是值得的,而天門山學藝的路途有多艱辛都無所畏懼了。
“老伯伯,我過幾天就要去天門山拜師學藝了,就不能給你送飯了,我不在的時候你記得照顧好自己哦!有人說你送的那把木劍是把寶劍,不知道是真是假,總之還是要謝謝你。”
水琉璃遵守了他們之間的約定,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關於老伯伯的事。
“你不用擔心我,安心去學藝吧!九宮塔乃是玄門道場,是天下武學聖地。”
張丹陽彷彿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她聽見了自己的女兒要去天門山學藝,突然有一種不舍。他突然間伸手抱住了水琉璃,他沙啞的說了句江南是個好地方,老伯伯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這塊陰陽石你從就喜歡,現在送給你當臨別的禮物,你遇到危險的時候它或許能救你一命。
水琉璃不明所以,這只是一塊普通的石頭,為何能在緊要關頭保命,雖然好奇還是欣然地收下了。
滿園的花開的格外的熱鬧,紫家的人似乎從來不拘於這樣的繁文縟節,水琉璃馬上就要離開了,可是卻沒有一個人來送她,在紫宅無人看守的小門前,更添寂寥。
原來合上的硃色小門“吱呀”一聲,這是太傅府上的偏門,只有家中的下人才從此門出入,為的就是不讓外人知道,小門緩緩地被人推開了一道縫兒,幾片落葉滾攪着塵沙,自半掩的大院裏,緊執着一截純白色衣裙的少女柔曳地飄出來。
當門再度被拉上,夜風淡淡帶起了水琉璃那比夜色還漆黑的秀髮;柔美的纖影像首吟唱不絕的小詩,一如那張單薄清麗的臉龐,教人心底生憐。
小車於午夜時分悄悄的停駐在紫家大宅的側院小門前。
“不讓我送你嗎?”紫家大院的門扇依舊緊閉,大先生紫天樞低沉的聲音從圍牆另一端傳來。
水琉璃轉頭;在這世間,除了老伯伯和小哥哥,還有誰會這般在乎她?
當然,還有一個小時候為她趕走餓狼,總是對她微笑的小男孩。她眼睛有些刺痛地想,習慣地握住垂在胸前那美麗精緻的小荷包。
那是媽媽留下來的遺物,她一直帶在身邊,本來有一對的,另一隻她送給了葉孤城救她的小男孩。
在紫府無雙的太傅府中,水琉璃的地位是備受恩寵,只是她從不出現在外人面前,在這個家裏她就像是個空氣一般存在,她從不問她的待遇為何異於其他兄弟姊妹,她只是知道她生來冷艷,一生清歡。
水琉璃從小就有心絞痛的病根,所以多年來一直跟隨地宮下的老伯伯修行陰陽訣心法,她每日定期到地宮送飯,戴上陰陽聖石修鍊無上心法,十六年的光陰從不間斷,此時她的內力早已經如汪洋大海,只是被張丹陽以無極門禁忌之術封印在體內,一旦爆發將勢不可擋。
陰陽訣是江陰無極門的無上心法。江湖傳言,練就陰陽訣就能無敵天下。
縛鬼伏邪四靈助,虛空無相五帝護,四海之神吟即蘇,諸若金剛聽命符,不動縛歸命術,一人笑意繞今古,他踏足一世功成陰陽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