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畫地為牢 陰陽神石
不知多少天沒有見過陽光了,也不知多少天沒有見過人了,張丹陽端坐在三生石上,像一隻奄奄一息的冬眠晏鼠,無助而衰弱地等待着春天的來臨。
世界似乎已經遠離,所有發生的事情也像一場美麗繁華的夢境,遙遠而模糊。
他曾經有美麗的愛情,他曾經有鮮活的生命,他曾經有痴情的愛人,他曾經有熱心的朋友……都正在慢慢地從他的生活中走開,越離越遠,只留下一些傷痛的回憶和無盡的感傷在身體裏、在靈魂里不斷地折磨着我。
他睜開迷濛的眼睛,竭力回憶這些日子所發生的事情,但是混沌的腦子根本記不清是如何結束的,記起得似乎就只有睡覺和做夢了。
他慢慢打量着眼前的一切,陰暗的密室內除了濃重的藥味,就是一隻巨大的煉丹爐,三生石上一個碩大的蒲團,他像一個無聲的靜坐客,似乎在提醒我一切都將過去,一切都將消失。
是的,一切都將消失,隨同他的身體、靈魂,一同消失在時間和記憶的長河裏,只留下那張帶着歲月印記血紅的羊皮書。
或許在某個偶然的機會裏,能向世人證明他這個生命曾經存在過,曾經生活過,曾經深愛過,也曾經放棄過。然而,他的生命或許並沒有走到盡頭。
當張丹陽又一次昏昏睡睡、暈暈沉沉的時候,他的門上終於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而且越敲越響。
接着張丹陽聽見了期盼已久小女孩的喊聲,儘管水琉璃從不曾知道有這麼一個父親。
尖細的嗓音從緊緊關閉的兩重門外傳來,像一支飛來的利箭,射開了張丹陽的思念之門,他那個正行走在遙遠的死亡路途上的靈魂在一霎那間變得脆弱不堪,而那顆柔軟的心怦然碎裂開來,眼淚瞬間漂泊而下。
張丹陽向來路扭身回頭,感到自己非常想答應一聲,然而,他已經久未說話了,當張丹陽運動嗓子時,突然發現他已經不能發出聲音了。
那扇沉重的木門終於推開了,水琉璃就聽到地宮裏頭髮出的沙啞的聲音;她習慣地握緊了提籃,熟悉的焦躁騰上心頭。
住在水琉璃家地下儲物室的男人並沒有坐在地宮的一角打坐或休息。有時候水琉璃甚至還懷疑他在每個時刻都是清醒的,在地下,就為等候她的到來。
那是最令水琉璃不安的因素,張丹陽就像是她的親人一樣,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你來啦!這麼多天不見你又長高了,越來越漂亮了。”
“老伯伯最愛開玩笑,可是你為什麼不願意搬出去住啊!這裏面濕氣大,你年紀大了容易生病的。”
灰暗的的地宮之內,一個花白頭髮的老人臉色露出一絲明媚的笑容,那麼的慈祥美好。
地宮的老伯伯抓着水琉璃的小手,那一臉的真摯,誠懇得讓人無法拒絕。
但是水琉璃從來沒有試着回應,她不懂得拒絕,儘管老伯伯身上有一股發霉的氣味。她從內心裏關係老伯伯,可是她不知道如何規勸他。她從懂事以來,就一直很乖巧,很冷漠,她不被舅父允許對任何人有友善的回應;尤其是這個男人,還是紫家的罪人。
也許是因為習慣,也許是她太少接觸生人,水琉璃從不會做作,所以也只能沒表情地注視着他。
“老伯伯,吃飯了,這是你最喜歡的清蒸鱸魚。”她一邊說著,清冷的聲音聽不出一絲感情。
張丹陽點了點頭,不變的仍是他那憨憨的笑,眼前是他們的女兒,就算碗裏下了劇毒,他也會毫不猶豫的吃下去。
水琉璃迎上那渴望卻溫暖無比的目光,心跳頓了頓,指間在籃里的陶碗上顫動了一下。
“只是個老人,沒什麼……好擔心的”,她對自己這麼說,但全身的緊繃著,證明了她的失敗。
眼前的老伯伯似乎沒有舅父說的那麼可怕,至少對於她是美好的。
“你真是個好女孩,明眸如水,心地善良,就跟……跟你娘一樣。”
她抬起視線,儘可能冷冰冰地回視他。
“你認識我娘啊?她是個什麼樣子的人啊!我從小就沒見過娘,我好羨慕其他的小孩子啊!”
提到那個名字,老伯微笑了,但笑中卻隱隱含着閃爍的淚光。
不知怎麼的,水琉璃竟難受起來,就像每回只要她試圖想對老伯伯壞一些,那莫名的痛就會多加一倍在她心上。
“你們怎麼認識的啊!你能告訴我嗎?我很想聽。”她小心翼翼地問,聲音細膩而柔和。她怕只要稍微大一點聲,這來之不易的消息就會消失了。
那粗大蒼老的手顫抖地伸向水琉璃,似乎想藉着撫觸來回答這個問題,但立刻又頹然地垂下了手。
閉上眼睛,老伯悲哀地搖搖頭。不可以這樣,他答應過紫雲不要告訴她關於她母親的一切,不要讓她和自己一樣過着從小擔驚受怕的日子。
他沒資格這麼做……不管他和紫雲的恩怨如何,眼前的女孩是無辜的,沒必要把她拉進來。
不公平的事,就讓老天去安排吧!好壞這孩子冠的姓是“水”,是水家人把她養大的,可不是他這沒用的爹。
老伯仰頭一嘆,認命地咽下了那不能相認的苦。
十六年了,張丹陽沒有一天不活在思念痛苦中,他一生的幸福都來源於那個叫紫雲的姑娘,可是他的痛苦和絕望也是她給的,他在用一生守護那個承諾,他畫地為牢,此生再也不想走出去。
每當水琉璃提出的問題沒有答案時,那濃烈的哀傷便習慣地出現在男人的眸光里,水琉璃僵在原地,惱恨的捏着竹籃的把手,焦急的一臉慌張無措。
打從她第一次在牢中見到這個佈滿憂愁的眼神,這男人就是這樣子,除了對她充滿疼憐的微笑,所有的時候都如同一個活死人。
但也就是這樣柔弱的沉靜,才會把水琉璃冰封的心弄得煩躁不安,只為那目光里有太多她不能了解、又無法忽略的悲哀,偏偏他又不肯說;而她,不會求他,更不會逼他回答。
水琉璃重重地放下提籃,忍着氣掏出裏頭乾淨的碗。
不管她娘親、舅父和這個男人之間有着什麼樣的關係,那都不是她關心的重點。過去的事對她來說沒半點意義,也沒必要去在乎;想到這裏,水琉璃眼神沉了沉,硬生生的,她連自己都不清楚從何而來的怒意,把飯菜撥進碗裏。
“趁熱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她遞給老伯伯,表情冷得嚇人。
他小心接過,像是想起了什麼,對她咧嘴一笑。
“可不可以拜託你一件事?這件事情對我很重,我希望你能承諾我。”
“什麼事情呢?如果我能做到我可以幫你。”
“謝謝你!如果……如果有個女人來找你,請你……我請你把這個東西交給她,你能保證嗎?”
“好的,我答應你,如果真的有這麼一個人。”
“那再好不過了。她看到這卷羊皮書她就會放手了吧!”
“我懂了,她一定是你最放心不下的人,這個……”他臉上黯了一下,隨即想起什麼似的,興高采烈地在破爛的袖子裏掏了掏。
“早就想送給你,可是一直不知道怎麼和你說。”
那是一張留存歲月痕迹的破舊羊皮卷,上面全是梵文,水琉璃小心翼翼的收藏了起來。她將它放在繡花鞋底,那是一雙江南獨有的錦繡荷花鞋,匠心獨運,別具一格。
水琉璃剛站起身,她轉過頭,看見老伯伯髒兮兮的手掌心裏擱着一顆小小的東西,遲疑了一下,水琉璃彎身將那枚由乾草編織而成的蚱蜢拿起。
她看看地牢角落散開的乾草堆,才仔細打量這枚手工編成的精緻小蚱蜢。
“送給你,你對我這個老頭子很好,我沒什麼可以……可以給你的,只有這個。如果你喜歡,我會做很多、很多!”他抓起了筷子,討好地對她笑着。
悶熱的地窖、悶熱的心情,那笑容突然讓她惱怒不已。
“你不用在那裏白費心思,我不會領情的。”背着老伯伯生氣地開口,水琉璃隨即大步離去。
不知道舅父為什麼這麼討厭老伯伯,“以後你只允許跟他學習打坐練功的心法,他是我們家的罪人,你不可以對他有絲毫的好心。”
水琉璃一想起舅父的話,內心就如同一團亂麻。
牢外的大院子,鳥聲啁啾,涼風吹得花香四溢。
水琉璃在涼亭停下腳步,迎風閉上眼睛,想平息心裏那分不安定的情緒……
良久,她在石凳上坐了下來,攤開溫濕的拳頭,朝風推去;她感覺掌心的汗液慢慢轉涼了,方才莫名其妙的脾氣也沉澱得無影無蹤,只有那草蚱蜢活生生,直直地立在她手上。
在太傅府上跟着表哥和表姐的歲月,水琉璃從沒瞧過這樣可愛的東西——小小的蚱蜢,比婢女為她簪上的金釵銀珠還吸引人。
待手裏的溫度更涼了,草蚱蜢開始隨着風勢,沿着她手掌心的肌理輕輕滾動。
那拙拙的姿態像個剛學走步的小孩,又有點像老伯伯那憨厚的表情讓她無法生氣。
水琉璃的眼眉不由自主地彎了起來。這是十六年來,屬於她的第一個禮物。
水琉璃亦沒察覺,唇角的微揚,是她生命里第一個真正的微笑……
小車於午夜時分悄悄停駐在水家大宅的側院小門前。
初夏時分,低溫罩在京城凄清的深夜裏,在水宅無人看守的小門前,更添寂寥。
星子零落的夜空,一輪明月冷冷清清地懸在其中時間沉默地滑過,只有嘶啞的敲更聲悠悠蕩過。
原來合上的硃色小門“吱呀”一聲,緩緩地被人推開了一道縫兒,幾片落葉滾攪着塵沙,自半掩的大院裏,緊執着一截純白色衣裙的少女柔曳地飄出來。
當門再度被拉上,夜風淡淡帶起了水琉璃那比夜色還漆黑的秀髮;柔美的纖影像首吟唱不絕的小詩,一如那張單薄清麗的臉龐,教人心底生憐。
“不讓我送你?”水家大院的門扇依舊緊閉,男人低沉的聲音從圍牆另一端傳來。
水琉璃轉頭;在這世間,除了老伯伯和小哥哥,還有誰會這般在乎她?
當然,還有一個小時候為她趕走餓狼,總是對她微笑的小男孩。她眼睛有些刺痛地想,習慣地握住垂在胸前那美麗精緻的小荷包。
那是媽媽留下來的遺物,她一直帶在身邊,本來有一對的,另一隻她送給了葉孤城救她的小男孩。
在紫府無雙的太傅府中,水琉璃的地位是備受恩寵,她從不問她的待遇為何異於其他兄弟姊妹,她只是知道她生來冷艷,一生清歡。
她從小就有心絞痛的病根,所以多年來一直修行陰陽絕。
陰陽訣是江陰無極門的無上心法。江湖傳言;練就陰陽訣就能無敵天下。
縛鬼伏邪四靈助,虛空無相五帝護,四海之神吟即蘇,諸若金剛聽命符,不動縛歸命術,一人笑意繞今古,他踏足一世功成陰陽路。
氣溫攀升,遠處的天色也漸次轉為晨光乍現的暗藍色。水琉璃沒有移動腳步,站在台階上毫不留戀地看了曲家院落。
“何必呢?”她抬頭反問巫青宇,纖嫩的聲音並不符合那冷霜氣質。
拉下斗篷,一陣寒意不留情地鑽進她暖和的衣襟里,水琉璃強忍下那直直而起的冷顫,懊惱地昂起頭;比起她即將在關外所面臨的大雪紛飛,這等涼意,根本是小巫見大巫。要是這點兒寒意都禁不起,怎對得起師父?
倏然,水琉璃眯緊眼,冷漠地望着他。“你暗示我拿不到七採石,”
顯然,她不悅於師兄的真話實說。
“我沒有暗示,但你也不能否認,結局有這種可能。”無視於她那冷得連水都要凍結的目光,要是換作一般人,可能早就沒有勇氣再問下去,但是巫青宇卻已習慣了。
“我會做到的,為了拿下曲家的權力,為了師父,我一定會做到的。”
“那只是這段時間,並不代表以後都會這樣。”她說著,拉住御馬的韁索。
“師父說的沒錯。曲承恩想了一輩子,唯一放不開的,就是這顆七採石——”她頓了頓,口氣淡漠得沒半點遲疑。“也許殺掉他是拿到七採石最快的方法,但非不得已,我不想這麼做,畢竟血緣上他仍是我的父親。而且就算曲承恩死了,我還是避不掉必須嫁去樊家的命運,眼前既然有這麼個兩全的好辦法,費事一點又何妨?何況我拿到七採石,他會更明白我對他的不可或缺,這對於我將來接掌曲家,利多於弊。”
在心裏,水琉璃從沒在意和樊記所訂下的那門婚事,即便那允下的是自己的一生。與其說她不在乎,倒不如說她個性里從小就培養出的那分對自身的漠視態度。水琉璃是很冷的,冷得沒一點點情份;就像她從來沒在心裏真情流露地
水琉璃搖頭,眼底充滿了不耐。“大娘有事找我?”
“我是說……呃……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要回棲楓山,也許可以替我帶個口信給你師父……”
“辦不到。”一句話簡單地否決掉杜秋娘的希望。
“珞江,難道你就不能……”被拒絕的杜秋娘凄惶地浮出一絲淚光,她緊咬着唇,就怕一個不小心,整個人會失控地大哭。
“我已經給你要的答案了,天色還早,如果沒事,大娘先請回暖香閣歇息。”
面對杜秋娘,水琉璃遵從師父的交代,態度是輕蔑多過於尊重。
對巫青宇露出一個凄然的笑,杜秋娘黯然地離開了。
望着杜秋娘落寞的背影,巫青宇心裏有一絲不忍。
“就算師父恨她怨她,那也是他們的恩怨,你沒必要對她如此。”
“別干涉我的事,師兄。”水琉璃靜言,低頭開始檢查車子輪軸的四周。
地宮之內,黯然的坐着一個人,他身形枯瘦,整個人形同一具乾屍,如果是外人看見絕對會嚇得魂不附體,可是小琉璃和他生活了十多年了,有一種特殊的溫暖。
“老伯伯,我過幾天就要去江南了,就不能給你送飯了,我不在的時候你記得照顧好自己哦!小師父說你送的那把木劍是把寶劍,不知道是真是假,總之還是要謝謝你。
水琉璃遵守了他們之間的約定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關於張丹陽的事。
“你不用擔心不會有人來找你的麻煩的。”
張丹陽彷彿做了一個很長的夢,醒來的時候她聽見了自己的女兒要去江南,那個他一別二十多年的地方,他有太多的眷戀和不舍留在了那片土地。他突然間伸手抱住了琉璃,他沙啞的說了句江南是個好地方,現在老伯伯送給你一個平安符,你遇到危險的時候它或許能救你。
那是一塊玄鐵煉製的令牌,令牌是刻着無極兩字,字體用梵文所寫琉璃不明白其中的含義,只是欣然地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