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誰當卿卿
二人回到席間,卻見一位墨綠衣衫的年輕侍女靜立在席邊,似乎已等了很久的模樣。她瞥見姜妙二人聯袂而來,立刻向前迎上,笑語盈盈道:“婢子荷衣給殿下和姑娘請安。”
姜妙倒是一時沒有想起,頗費了些腦筋,這才恍然:“哦,我想起來了!你是阿桃姐姐身邊的荷衣!怎麼,阿桃姐姐也來了么?”
荷衣笑眯眯道:“回姑娘的話,是的。我們小姐方才聽說姑娘也來了,便想請姑娘過去敘敘舊。”
姜妙自然是十分高興,她眼巴巴地望向羲和,就差沒把“求你”二字寫在臉上了。
適逢羨帝傳召羲和,他也擔心姜妙獨自一人在此,會與祝丹蘇綽等人起衝突,便頷首道:“你們也是許久不見了,去吧。”
姜妙立刻迫不及待起身:“那我去了!”
荷衣略顯詫異地抬頭看了她一眼,在她印象之中嗎,這位姜大小姐素日裏最是任性,誰的話也是不肯好好聽的,如今竟然一舉一動都看人眼色,這可真是連芒頭都被打掉了。她心裏對這位大小姐不由起了一絲憐憫,但並沒有多言,舉止也仍舊十分恭謹。
羲和目送姜妙雀躍的身影離開,這才轉身隨內侍往內殿而去。
姜妙興沖沖隨着荷衣到了外間的內眷坐席,臨近時,卻止住腳步,面色不由淡了下來。
阿桃一身群青色宮裝,淺笑着端坐席前,她身旁卻緊挨着坐着一名男子。這男子一見她過來,立刻“騰”地一聲立起,滿面激動之色地望了過來。此人卻是好久不見的甘棠。
這就是姜妙最不願意麵對的了。要說單獨見到阿桃,或者單獨見到阿梨,那都是久別重逢的高興事;獨獨這三人齊碰面,就讓她分外不爽,感覺便像是把自己最難堪的一面坦露在人前一樣,怎麼想怎麼彆扭。
只聽甘棠急聲道:“死丫頭,還不快過來!”
這是什麼態度?姜妙嗤之以鼻,慢悠悠地踱到席面另一邊,挨着阿桃坐下,親親熱熱地摟住了阿桃的右臂:“阿桃姐姐,我們都好久沒見過了,我可想死你了!”
阿桃笑着颳了刮姜妙面頰:“你呀!既是想我怎不見之前來找?花言巧語。”
甘棠見她作出一副幼稚樣子亂撒嬌,當即作嘔吐狀,但仍舊關心問道:“你一去冀北那窮山惡水就待了數月,怎麼,有沒有受傷?”
姜妙頓時不高興了:“你怎麼說話呢,冀北怎麼就窮山惡水了?那裏好着呢!我在那裏待得都不想回來了。”
甘棠頓時皺眉,阿桃見了,立刻轉開話題:“還是回來好,你離開這些時日,我們在這裏提心弔膽、擔驚受怕的,嚇都快被你嚇死了。連我前些日子及笄,你也沒能趕回來,可給我備了禮物了?”
姜妙“啊”一聲驚叫,眼珠子立刻開始滴溜溜亂轉。甘棠見狀,立刻冷笑一聲:“瞧你心虛那樣兒,你是忘乾淨了吧?見色忘義,小白眼狼!”
姜妙怒,比劃着拳頭道:“說誰呢你?我告訴你,別以為阿桃姐在我就不敢揍你!”
忽聽身後“噗嗤”一聲輕笑,姜妙回過頭,便見一個淺綠衫子的小侍女笑道:“許久不見,姑娘的性子還是這般野。”
姜妙盯了她半晌,才勉強想起:“啊,你是那個誰,幼艾是吧?真是不容易,多虧你這些年都沒長個,我才能認出你來!”
幼艾頓時面色通紅。只聽阿桃淡淡道:“主子們在說話,哪有你個下人插口的道理?這麼大人了,還連點規矩都不懂。荷衣,讓她先下去,別在這裏打擾我們敘舊。”
荷衣立刻伸手去拉幼艾,幼艾推推搡搡地不情願,一面聲如蚊吶般嘟囔着:“有一個現在還不是跟我們一樣,那裏就是主子了?”
她的聲音極小,吐字又含糊,阿桃與甘棠二人就沒有聽見,但姜妙自幼習武,五感過人,便將這兩句聽得一清二楚,她當即皺起濃眉,表情不豫。
阿桃在一旁察言觀色,立時察覺,當即催促道:“還在磨蹭什麼,還不快下去!難道我的話你也不聽了么?”一面向姜妙致歉:“妹妹見諒,這都是我對下人太過放縱,缺乏管束,倒教人笑話了。”
甘棠立刻反駁:“這是哪裏的話?整個沬都誰不知道你巫蓁恪守禮節、行事端莊?都是這些下人不夠機靈,怎麼還能怪在你的頭上!”
這都是些什麼事兒?阿桃那小子也是個傻的,根本看不懂這些小婦人心思!姜妙將手中茶杯在桌上重重一放,冷聲道:“夠了,都給我住口!”
她在冀北統御扶蘭軍多時,言談之中便不自覺帶出上位者的命令語氣,且自有一種不怒而威的氣場,方圓之間不由得一靜,人人但覺呼吸停駐,口不能言。
巫蓁神色微愕,她略有些難堪地喚道:“阿妙……”
“好了!”姜妙將她一口打斷,“你們幾個統統給我下去,我要跟你們主子敘話,這裏沒有你們呆的地兒!”她脾氣一燥,在命令之時,便不由得帶出幾分殺伐之氣,周圍那些養在深閨里的女眷立時嚇得面色一白,荷衣與幼艾反應過來,更是抖抖搜搜地趕忙退開了。
姜妙這才轉向巫蓁,笑道:“好了姐姐,現下倒是清靜了,我們就一起好好敘話吧。”隨着她這句話,氣氛也好像突然繃緊的弓弦忽然鬆開下來一般,猛地瀉下勁來。
巫蓁難掩驚訝:“阿妙,你,這……”
姜妙歉意道:“沒辦法,我在冀北鐵杆大旗地過了幾個月,一時還不習慣同一般人打交道,好姐姐你多擔待些吧。”
巫蓁咬住下唇,沉默不言,甘棠卻是一時無法接受,他啞聲道:“你都去幹什麼了?怎麼……這個樣子?”
姜妙打個哈哈:“怎麼了?我覺得還好吧,跟我之前也不是差很多。”軍中之事皆是機密,她不便透露,便迴避過這個話題,準備隨意糊弄過去。
甘棠卻不死心,追問:“你是不是跑去打仗了?你怎麼這麼……唉!快給我看看有沒有受傷!”
姜妙不理他:“什麼亂七八糟的,不要胡說!我才沒有受傷……”她這句話言不由衷,甘棠與她自幼相熟,又怎能聽不出?當即大驚,急急忙忙地便來揪扯姜妙的衣襟。
姜妙立刻躲到巫蓁身後,巫蓁也連忙捉住甘棠:“都是大人了,這樣子拉拉扯扯成何體統?你不要顏面,阿妙可是個女孩子!”
甘棠這才反應過來,有些訕訕地收回手:“我這也是擔心她嘛!”
姜妙自巫蓁背後探出頭:“這都幾個月了,就是有傷也都好了,哪裏還用得着你操心?”
“死丫頭,還敢頂嘴!”甘棠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伸手就要去打姜妙,後者一頭躲回巫蓁身後,前者也被巫蓁嚴肅的眼神止住。
巫蓁道:“甘棠,你也大了,有些事我不說,你也該把握好分寸;至於阿妙,待會兒你隨我回去,我開看看你身上的傷勢好了沒有。”
她自小便在二人之間調停,說出來的話語也自有其決斷力,往往有着堪比定海神針的效用。這回,甘姜都低着頭,老老實實地應了一聲“是”。
巫蓁的語氣軟下來,問道:“阿妙,你這一去冀北,可有什麼趣事?與我們這些不曾出門的講一講也好。”
啊?姜妙眨眨眼,乾巴巴道:“就,都挺好的。”至於趣事,殺馬賊算不算?救王子算不算?當卧底算不算?打仗算不算?——可惜,一件也不能講,講了,有些事沒經歷過,眼前二人也不能明白。
姜妙變成了鋸嘴的葫蘆,巫蓁與甘棠也是有些無話可說,三人僵坐在席上,氣氛尷尬無比。
甘棠看不下去了,他咳嗽一聲,說道:“對了,前幾日阿桃及笄,我們兩家便先定下了婚約,待到三年之後我加冠,我和你阿桃姐姐便要成親了。”
話一出口,氣氛更加沉凝了幾分。
姜妙笑道:“是嗎?那可真是恭喜了,本來就是親上加親,你也算得償所願。”
甘棠鬆一口氣,忐忑問道:“那,到時候婚禮,你會來么?”
“會啊,當然會,我怎麼能不來。”姜妙無意識地重複着,視線卻漸漸模糊了。她坐在那裏,意識卻慢慢飄飛,彷彿回到了三人初見之時。
那時她不過垂髫年紀,孤零零一個人在九峰山上長了數年,第一次見到與自己一般大的小娃娃,心裏又激動又好奇。
小時候的甘棠便已是粉妝玉琢,活潑可愛,而巫蓁這是小小年紀,便已有了大家閨秀的風範,因為二人生得一般漂亮,她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以為是兩個小姐姐。
因為甘棠的性子與姜妙一般活潑好動,而巫蓁卻尚靜,於是二人的關係便更為親近一些,翻牆爬樹,掏鳥斗蟲都是一起。只是不好的時候也多,兩人常常要吵架,一吵便是好些日子不見,這時候總要靠成熟穩重的阿桃出面調停。
只是不論怎樣親近,甘棠喜歡的,卻自始至終只有一個阿桃。
再到後來,姜妙與甘棠打賭,被他坑到羲和府里去,之後便不大多見;到如今,三個人,竟已到了相對無言的尷尬境地。
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明明是如此親密無間的三人,明明是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明明誰都沒有犯錯,又怎麼會走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呢?
姜妙恍惚間意識到,自打她認識了羲和,自己的人生軌跡,已經與其他兩人相行漸遠了。
此刻在她心中,失去夥伴的惆悵竟比初戀破碎的心痛更甚。
果然,這世間最難預料,便是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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