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故人

醉仙樓是榆城最大的酒樓，位於熱鬧的永昌街上。此時正值晌午，街上人來來往往，顧平瀾和小五靜坐在街邊的茶攤上，死死地盯着對面的酒樓。

不多時，便看到一隊馬車駛了過來，鄭延父子撩開帘子緩緩下車，頗為熟悉地和夥計打了個招呼便走了進去。

顧平瀾抬腿跟上，卻被門口的小二攔住。那小二一臉不屑地打量着她的衣衫，慢悠悠地開口。

“兩位，今兒的醉仙樓被包了，名帖出示一下。”

顧平瀾蹙眉，剛要開口，就被一個腦袋擋住了視線。只見小五輕輕把她拉至身後，笑嘻嘻地開口道：“醉仙樓這麼高檔的地方，不知是哪位貴人有這般大手筆能包場，小哥倒是說說，讓小的們長長見識，出去也能吹噓吹噓。”說著，悄悄往那小二手裏塞了個袋子。

小二捏了捏袋子，得意地笑道：“還不是京城的巡撫張大人到了嘛，鄭大人設宴為他接風，聽說啊是為了那邊的事兒。”小二指了指西邊，隨即感嘆道：“也不知道這場仗啥時候結束喲……”

張大人？難道，鄭家父子說的那人就是他？莫非這是朝廷的意思？

顧平瀾思忖着，正打算想辦法混進去瞧瞧，冷不防被拉了下手臂。她順着小五眼神方向看過去，卻見那鄭家父子的馬車後面跟着三四輛板車，上面用厚厚的黑布蓋了，正往後院的方向駛去。

小五沖她使了個眼色，拉着她東拐西拐竄進衚衕，衚衕里停着一輛裝滿柴火的牛板車，上面鋪着層層草氈，車夫正在一個狹窄的小門口和門童說著什麼。

“這是醉仙樓送菜的後門”，小五悄悄說著，躲到板車後頭，見車夫與門童進去，便一把拉過顧平瀾跳到柴火堆上，寬大的草氈瞬間覆蓋了兩人的身影。

顧平瀾眼前一黑，只聽到車夫漸漸走近的腳步聲，隨後車子一晃，便咯吱咯吱地走動起來。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兩人估摸着車子已經走進了內院，才趁車夫不注意時滾了下來，見不遠處便是剛剛進去的鄭家車隊，便偷偷藏進草叢裏觀察。

車隊在一處垂花門前停下，門兩側擺着三四盆秋海棠，一個婆子拿着小剪子修剪叉出來的枝葉，另一個婆子正往修剪過的花盆裏澆水。

沒想到醉仙樓一個小小酒樓，後院竟然如此講究，竟像個大戶人家的宅院。顧平瀾正納罕，見夥計們掀開蓋着的黑布，從車上搬下七八個大箱子來。那箱子約摸三四尺長，似乎極其重的樣子，兩人抬下來還哼哧哼哧喘個不停。

這時從門裏走出個管事模樣的人，看到車隊便急急張羅着：“快點，鄭大人都進去好一會兒了，趕緊抬進去！”

那幾個夥計一聽，便七手八腳地兩人一個將箱子抬進大廳，走了好幾趟才全部搬完，個個蹲在地上大口喘氣，心裏還納悶也不知自家老爺裝的什麼東西，竟是越往後越沉了。

顧平瀾壓制着砰砰的心跳，感受着箱子落地才暗自舒了一口氣，黑暗中沖身旁那雙亮晶晶的眼睛笑了一下——剛剛趁夥計們往裏搬箱子門口無人時，他們倆隨便挑了一個箱子鑽了進去，如今靜下來才感到身下一片柔軟，倒像是一箱子書。

她輕輕一動，感受到臉邊溫熱的呼吸，突然有點臉紅。這箱子雖然不小，但擠下兩個人也實在勉強，此刻小五的半個身子都貼着他，手臂搭在她的後背，倒像是她整個人被抱住了一般。顧平瀾深深吸了一口氣，告訴自己不要想些亂七八糟的，凝神聆聽外面的動靜。

“啊——”箱外面突然出現一聲慘叫，緊接着是木棍打在人身上的聲音，伴隨着陣陣哭嚎。

“求大人開恩！求大人開恩！爹——救我——”

這是鄭奇的聲音。

鄭延的聲音隨即響起，帶着一絲戰慄：“大人，犬子已經知道錯了，求大人再給他一次機會吧！”

無人回答。

“大人！求您看在我們鄭家忠心耿耿的份上，網開一面吧！”似是有人跪了下來，接着是衣物摩擦的聲音，彷彿在膝行。

依舊無人回應。

抽打聲仍在繼續，伴隨着鄭奇的哭嚎，當真讓人不寒而慄。突然聲音停止，隨即一陣腳步，“砰”的一聲一個重物被仍在地上，恰好仍在顧平瀾躲藏的箱子旁邊。

顧平瀾悄悄從縫中望去，見鄭奇如一團爛泥一樣攤在地上，身下全是血。他不住地顫抖，抽泣着對上方某個方向低低說道；“多謝大人開恩。”

顧平瀾順着他的方向望去，卻只能看見一個袍角，底邊綉着淡淡的一圈金絲雲紋。

“我倒是可以給你個將功贖罪的機會”，一個低沉的男聲響起，帶着一股威嚴，“三日後再送一批貨過去，這一次，耶律將軍點名你要親自送。能不能讓他消了氣，就看你們鄭家的誠意了。”

“誠意夠！誠意夠！”不等鄭奇開口，鄭延就強笑着匆忙接口道：“大人的恩情，下官沒齒難忘。大人好不容易來趟榆城，下官特地準備了些好玩意兒恭迎大人，都抬上來了，大人要不要瞧瞧？”

“哦？”男子似是笑了一聲，隨意地說道：“那就瞧瞧吧！”

顧平瀾心頭一緊，悄悄摸出了匕首。

“哐”的一聲，第一個箱子被打開，鄭延的聲音裏帶着諂媚，“這是產自盤白山的鹿茸，個個是血片的，質地上乘。”

“唔”，男子淡淡地應了聲。

鄭延看他不甚在意，輕咳一下，走向第二個箱子：“這是今年江南蘇鎮才出的凌雲錦，色澤純正，清涼絲滑，第一批就送過來孝敬您了。”

男子沒有吭聲，倒是傳來茶杯輕輕碰撞的聲音。

鄭延繼續打開着後面的箱子，挨個介紹，那男子始終沒有說話，偶爾輕輕“嗯”一聲表示滿意。

腳步聲越來越近，顧平瀾秉着呼吸，手心有點出汗。她想着大不了全力一搏，這時突然感到有一重物壓過來，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壓在身下，讓她幾乎難以呼吸，手裏被塞入了什麼東西。

手指輕輕一捻，像是一把草木灰。她猛地抬眼，冷不防撞入了一對亮亮的眸子中。

“我劫鄭奇、你跑”，小五在她手心裏寫到，又指了指旁邊鄭奇的方向。

顧平瀾猛得睜大眼睛，搖了搖頭，飛快地寫着。

“一起”

小五不贊同地看着她，手指快速滑動着，“我、有仇、能解釋”。

外面，鄭延已經走到了箱外，聲音彷彿在耳邊響起：“大人，這最後一箱，可是前朝書法大家李榮的真跡，下官尋了好久才找到這些手稿，您瞧瞧！”

顧平瀾死命搖着頭，狠狠地推着自己身上的人。少年安撫地拍了拍她的頭，眼中劃過一絲笑意，而後便不再看他，一隻手已經頂上了箱蓋。

箱蓋緩緩掀開，眼前已經出現一絲光亮，顧平瀾舉起匕首，準備狠狠刺過去。

“罷了！”男子的聲音突然響起，“左右不過是這些玩意兒，看膩了。”

掀開的箱蓋頓了頓，隨後直接扣了下來。

眼前又是一片黑暗，顧平瀾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聽到身上的人也輕輕舒了一口氣，手腕一下子軟軟的垂了下來。

箱外頭鄭延在說什麼，顧平瀾已經沒心思聽了。剛從鬼門關上走過一遭，她只覺得頭上全是冷汗，連箱子什麼時候抬起的都沒察覺。等她反應過來時，箱蓋已被推開，她就着小五的手鑽了出來。

眼前似乎是一個類似倉庫的屋子。二人屏氣凝神，聽着外面已沒有了動靜便沖了出去。外面大概是個二進院落，一路躲着僕人順着門口花廊走，前方漸漸傳來賓客喧嘩聲，原來已經到了醉仙樓的后廚。

剛剛轉過一個拐角，顧平瀾看到直直走過去便是前廳，裏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客人，夥計小二遊走其中。她不由得心中一喜，伸手就要把還沒轉彎正到處找路的小五拽過來，忽然聽到身後一聲吆喝。

“那小子……你不是之前在門口的那個么？怎麼進來了？”

聽出是之前在門口打聽事情的小二，顧平瀾眉頭一皺，卻見小五從牆后伸出一隻手來，沖她擺了擺，示意她趕緊先遛。

“哎呀原來是那位小哥，我是進來找您的！”

小五的聲音響起，裏面充滿了討好和熟絡，許是感覺她沒走，那探出來的手一轉露出了一把草木灰，又沖她擺了擺。

顧平瀾抿了抿唇，將匕首塞給他，又輕輕捏了捏他的手，轉身向外跑去。

門外的大街依然人來人往，顧平瀾站在街上，心裏稍稍放鬆。想來那神秘人身份不低，莫非當真是朝廷巡撫張盛？顧平瀾依稀記得，前世這位張大人混跡官場多年，一直保持中立，多年來並未偏頗哪位皇子，歷經皇位更迭仍穩坐朝堂不倒，可見此人手段。

正想着，突見一輛黑色的馬車徐徐駛來，在醉仙樓門口停住。門口小二呼啦啦迎上，嘴裏恭迎道：“張大人，您可來了，裏面請——”

顧平瀾呼吸一滯，這馬車裏的才是張大人，那裏面那個神秘人是誰！

馬車裏動了動，緊接着傳出一個略微蒼老的聲音恭敬問道：“下官去了，公子您是進去瞧瞧還是……”

“我只是例行函谷關視察，還多謝張大人能帶我來榆城領略這邊境風土人情。”一個少年好聽的聲音傳來，還帶着變聲期特有的沙啞和低沉。

“大人去吧，前面熱鬧的很，我隨意去瞧瞧。”

“是，公子。”

車簾掀開，張大人在隨從的攙扶下下了馬車，向醉仙樓里走去。

顧平瀾瞳孔緊縮，渾身發冷，腦子裏只餘下馬車裏那人的聲音，無視路人奇怪的眼光，直愣愣地緩步朝馬車衝去。

是他！

雖聲音還略顯稚嫩，但化成灰她也認得！

他居然出現在榆城！

驚訝、憤怒、哀傷、困惑……無數情緒席捲而來瞬間將顧平瀾的理智淹沒，她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只是眼圈泛紅，牙關緊閉，一步一顫地向馬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