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攪局者
長寧進得紫竹樓之時,全心關注的是那個神秘聲音,對於列坐之人,只是粗粗感應了氣息,便不再投入關注。此刻聽到前面爭吵,才注意到,說話的是坐在前方正中一個極其顯眼位置上的人。那人此刻正側着臉,從長寧的角度只能大約看得出年紀四十多歲的模樣,眉目帶煞,一身錦衣在龍鱒撥動水光反射出的銀光下熠熠生輝。
順着這個中年人的目光,在一支樑柱之下,一個已經靠邊緣的位置,兩個紫竹椅並在一起,上面倚着一個女子。女子一襲紅裙及地,紅裙一角綉着一個火焰紋樣的印記,長寧好像在劍閣之內的某冊典籍之中看到過類似的印記,此刻卻一時半會想不起來了。而樑柱投下的陰影正好落在這女子身上,面容影影綽綽瞧不真切。
“聒噪。”是一個聽起來辨不出歲數的女聲,聲音很低,帶着一些金屬摩擦的質感,卻一點都不刺耳,只短短兩個字,給長寧一種烈火如詩的韻律感。
能在紫竹樓內佔得最中間的位置,這錦衣中年人的地位顯然不低,而從他剛才的怒喝之中不難猜到,恐怕定下這這“銀葉魚”背後的大主顧之中,他也佔着一席之地。
方才沒有細聽場中叫價,不過既然長寧剛進來之時等到價碼就已經加到了令他咂舌的地步,想來能讓這個中年人動怒,現在的價碼恐怕已經是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數字了。
而紅衣女子那明顯桀倨的回應,更無異於火上澆油。兩個字丟出來,換來的是這錦衣中年人的勃然大怒。
“混賬東西!段某給你臉陪你抬幾次價,是讓你是女娃娃,望你知難而退。你居然蹬鼻子上臉,真當自己是個什麼玩意兒!別以為是商河的地界,段某便不能把你怎麼樣。只是弄死一個不明來歷的小丫頭片子,這鎮守還問罪不到段某頭上!”
“無趣。本座不識得你。滾。”她並不是在發怒,甚至長寧從這句話中沒有聽出來情緒的波動,平淡得如同在說天陰下雨雲開日出一樣。
但這種平淡,對於段姓中年人來講,便是最大的挑釁。
他身後的一名護衛站起身來。
不是修道者,但是長寧明顯能夠感覺出來,這名護衛的體魄強壯得不似常人。他的身體之內蘊含著爆炸性的力量,只能是通過某種獨門煉體之術打熬而出。獲得足以與人字境修道者匹敵的肉身強度的同時,長寧能夠感覺的到這名護衛的壽數大打折扣。
小牌樓內禁武,但是想來對於這種連商河鎮守都得賣個面子的人來說,這一點並不是什麼值得顧慮的事情。
所以當這名護衛身上發出骨節爆鳴的聲音之時,包括台上那名主持之人,都明智的選擇了保持沉默,明哲保身。
那名護衛身形撲出之時甚至激起了一聲尖嘯。
如此壯碩的體型,竟也擁有着如此迅猛的速度。
沒有人看到他的動作。
除了在後排晃蕩着雙腿明顯看熱鬧的鹿鳴。
還有此刻在紅衣女子之前三尺,握住這名護衛手腕的長寧。
滿座寂然。
這名護衛在這些富賈圈子裏頗有些名聲,甚至名頭還在雇傭他的段氏家族之上。
請到一兩名人字境修道者充做供奉是很常見的事情,但是這些供奉通常只是一個威懾,而甚少真正下場廝殺。
這名護衛不是修道者,卻不知如何橫練了一副極其強悍的外家功夫。以往戰績之中,敗於他一雙拳下的,不是沒有一二步的高高在上的某家供奉或者氣勢洶洶的散修。
便是三步,給足了銀錢,他也是敢上前一戰的。
這也是這些富商出入今天這種場合下,最理想的打手人選。
然而此刻他這成名的一招虎躍澗,被一個身形看起來連他一半都到不了的雋秀少年輕描淡寫拿住。
就算是蠢貨也不難猜出,恐怕這名雋秀少年,乃是一名真正的修道之人。
可是修道之人來摻合這種事情做什麼?他們受天地青睞感知道韻吐納道力,還來這種場合瞎湊什麼熱鬧?
長寧不知列坐之人的想法。
那名護衛卻已然怒極。
“力不外露,人境以內?人境的修道者,我還沒有怕過!”
說話間,也不試圖掙開被長寧拿住的右手,反而右肘一彎,拉進距離,左拳帶起一股惡風,便向著長寧面門崩來。
長寧伸手,彷彿摘落一片秋葉,如法拿住那護衛左腕。
“我們可以平心靜氣,好好說話……”
長寧話至一半,那護衛卻完全不想和他多話。雙腕被制,那護衛旱地拔蔥矮矮躍起,雙足彷彿一對重鎚,轟向長寧當胸。
長寧無奈低低嘆了一口氣,雙手一送,將那護衛身體平平推出,對方一招虎貫沖便又落在了空處。
雙方距離拉開,那護衛還是不甘心,重又擺出一個架子。以長寧的眼力,自然看得出滿是破綻,然而破綻之中,暗含猛虎下山之意,這就極其罕見。
凡人之中不是沒有試圖以純粹的武學來試圖破道拉進和修道者距離的,摹萬物百獸俱是手段。這護衛明顯走的是野路子,竟然隱隱能摹畫出這點意境,只能說天資不錯,卻着實走岔了路子。
若是進了某個體修的宗門,不說前途不可限量,成就一個地境也不是沒有可能。
只是他不知走的什麼修鍊路子,打熬出一副好體魄,卻沒有能主動溝通天地道力,這就將他釘死在與人字境相當的境界,再想寸進也不得。
長寧站在原地想了這許多,那護衛卻也沒閑着。一個樁站好,雙膝微屈,含胸拔背,一拳縱立身前,一拳蓄於腰間,氣勢竟然還有攀升的跡象。
而那段姓中年人更是在後面大喊一聲:“修道者又如何?!弄死了這個小白臉,再打殺了後面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賤丫頭,救你老娘要用的蘇生丹的藥引子長生草,老子再多給你三棵的量!”
長生草?長寧有點懵地抬眼看了看段姓中年人。西極大蒼山裏面長青草滿地都是,長生草只不過是長過了百個春秋的異種,少見,卻也實在算不得什麼天材地寶。至於蘇生丹,劍閣藥典有記錄,人字境中品偏上的丹藥,治外傷有奇效。
怎麼這點東西,就能馭使一個外家橫練相當不錯的好手來賣命了?
然而那護衛沒有給長寧更多細想的機會,蓄勢至頂峰的一拳帶起一陣旋風轟殺而至!
長寧看出來了這一拳中的門道,不由自主讚歎一個“好”字,有心試試這拳的威力,竟是不擋不避,任由這一拳轟在了自己胸口。
鹿鳴饒有興味地看着這一拳,竟也是點了點頭,算是對這一拳的認同——她根本沒有覺得,這一拳會傷到長寧。
畢竟,日日在劍爐之中,以地火與寒精為佐,借劍冢劍意淬鍊出來的劍軀,又豈是這種外家橫練可以匹敵的?更何況以長寧的體魄,已經足以和地字境相抗,就更不可能被這一拳打出什麼三長兩短來。
果然,隨着一身震耳欲聾的巨大轟鳴,長寧寸步未退,甚至連垂落在耳邊的鬢髮都未亂,而那護衛,卻已經面容扭曲退開數步。
看他右臂不自然的彎着,已是被這巨大反震之力震斷了手腕。
“廢物!廢物!”短暫的沉默過後,不大的紫竹樓廳內,段氏中年人歇斯底里的喊聲回蕩着。他滿心期冀的家族改命之機,竟是被一個不知哪來的野丫頭和莫名其妙的修行者徹底攪局。眼見段家所有的野望毀於一旦,污言穢語如同市井潑皮那樣從他口中噴涌而出:“羅藐你這個廢物!當初雇你就是看重你能打,現在居然在最關鍵的時候壞事!你老娘養出你這麼個廢物,活該她每天三次受筋骨異位之苦!你不是想救你老娘嗎?拿命搏啊!斷條胳膊算什麼?!”
“啪。”
是一個清亮的耳光聲。沒人看清長寧是如何閃現至段氏中年人的面前,又是如何扇出這一巴掌然後回到原地的。
傳入還在場的人耳中的也只有一句話。
“辱人不及父母。這句話你記好了。然後現在,給我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