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一步
?長寧勉強接過鍛山錘,後退兩步,第三步時硬生生止住退勢,再抬頭看時,湛盧師叔已然不見了蹤影。
鍛山錘比起他平時打鐵用的那鎚子小出來一圈,重量卻足有上百斤。若不是長寧平日裏翻山越嶺搬石為戲,身子骨打熬的很有些底子,就憑這丟過來的一把鎚子,足夠要了他的小命。
這也許就是入門的考驗了吧,長寧這樣想着。
湛盧師叔所指的那口火眼距離爐芯甚遠,其間還要爬上爬下好一段距離。拖着這麼個百餘斤的重物,待到終於挪動到了火眼邊上,長寧已經是滿身大汗淋漓,手掌小臂隱隱有了酸痛的感覺。
這一處火眼的火勢平和穩定,卻同樣熱力逼人,本就渾身是汗的長寧,只是站在一邊,就覺得悶熱難當,汗漿更是汩汩冒出。
比村子裏的鐵匠鋪,可完全不是一個等級。
石砧之上,端端正正擺着一塊長寬大概和手臂相當的材料,看着像是鐵,但是僅僅是一塊未經錘鍊的料坯,便已經寒光閃閃,入手的觸感滑膩如玉,哪裏是凡物的樣子?
略微回憶了一下見過的長劍的樣子,又回憶了一下幫工之時在旁看村裡那位老鐵匠打鐮刀時候的過程,長寧深深吸氣一口氣,鼓起全身的力氣,將鍛山錘高高舉過頭頂,再卯足力氣往下砸去,坯料砰然一聲巨響,聲音在空空蕩蕩的山體內不斷迴響,聽着便像是疊浪驚濤,一波一波,良久才平復下去。
長寧的注意力全在手中的鍛山錘和眼前的坯料上面,自然不會注意到,應和着這鍛山錘的落下,山體內本來凌亂四散自由遊盪的劍意,微不可查地滯了一滯,重新開始遊盪的時候,隱約間有以坯料為中心的意思。
打鐵趁熱。長寧寧心靜氣,調勻呼吸,比照着方才旁觀湛盧打鐵時候的韻律節奏,調動起全身力氣,一錘一錘掄起,落下。十幾錘時,長寧還覺得氣力充沛,以父親教的呼吸之法調息,在下一錘之前還可以調勻動蕩的氣機。
只幾十錘開外,氣息便已後繼無力。他試着不斷調整,但是那坯料傳來的反震之力總是微妙地反衝在他下一錘發力最關鍵的那一瞬。
若一定要說的話,與其說是長寧在用手中的鍛山錘捶打坯料,不如說坯料亦正在通過某種玄而又玄的方式,藉著地脈與山體中的劍意,錘打着長寧的身體!
縱使現在的長寧並不懂這其中的奧妙,可是他還是能夠通過身體的反饋感覺得到,若是這層層疊疊的反震和自己的力量疊加起來,恐怕不說一千錘,只一半的量,就夠他筋骨崩裂,變成一灘肉泥。
百錘。完全是一股子倔勁支撐着長寧。再溫和的人都會有脾氣,長寧從小到大得的評價都是乖巧,但這不代表他軟弱。特別是這種硬碰硬的對抗,在震得他五內動蕩的同時,也激起了他潛藏起來的剛硬氣勢。
只是這種氣勢勢必不能長久,長寧能感覺到,無論是體力還是精神,他都已經逼近極限。
停一下吧。就停一下。休息一下再繼續好了。這樣的想法突然出現在他的腦海里。
而這種念頭一旦產生,就如同入魔一般不斷在長寧腦中回蕩。
機械地重複着動作,每一次都比前一次付出更大的努力,同時承受更多的反震。
他已經可以感覺得到骨頭上開始出現了細小的裂縫。
而毛孔之中流出的汗水之中,已經混雜了殷紅的血珠。
那種如同冥府鬼蜮之中的喃喃低語也越來越清晰。
反正山腹之內無人,沒人看得到自己偷懶的。
反正日落之時尚遠,只耽擱這一會不妨礙的。
他幾乎就要順從於這種衝動,丟下鍛山錘,躺平在地面,好好地喘氣,什麼都不管什麼都不顧,只要稍稍休息一下就好。
然而他終究是沒有丟開手中的鍛山錘。
山體之內的劍意愈加凌冽,逐漸竟是有首尾相接形成一團暴風的傾向,暴風眼直指長寧和那塊坯料。
模仿着湛盧樣子的每一錘此時彷彿有了自己意志,脫離開長寧的思想,引導着長寧的雙手乃至全部身心對抗着憑空產生出的這許多心魔雜念。
他記起劍冢入門心訣引的那句奔流到海不復還。
他記起隨着葉嵐於河上漂流時見的那破天驚濤。
父親教他呼吸法門的時候,說過一句一氣呵成。
地脈搏動,大河奔行,劍意肆虐,穿過那一塊已經徹底變形了的料坯,也穿過長寧小小的身軀。
鍛山錘和坯料撞擊時的轟鳴在山體內回蕩成一片狂瀾。
道山腳下那條蜿蜒的小路上籠罩着的濃霧被這一片狂瀾沖刷,漸漸淡去,散開。
長寧的胸腔鼓動。他的呼吸不自覺變得綿長而有力。心跳,氣血的脈動,隨着鍛山錘的捶打,全部合在同一個韻律之下。
穿過長寧身體的劍意,他每一次呼吸時吸入的熾熱氣息,有一些永遠沉積下來,留在了他的體內。
“九百九十八……”
“咚!”
“九百九十九……”
“咚!!”
“一千!”
最後一錘,彷彿要將所有氣力吐出一般,長寧不計代價地運起全部力量,向著那已經看不出原本樣子的坯料轟出。
巨大的共鳴在山腹之內回蕩。
劍台之上的那些劍彷彿在竊竊私語。
日頭隱去了最後一點光芒,緋紅色的晚霞轉瞬即逝,然後星夜籠罩,連奔流的大河都彷彿平靜下來。
鍛山錘跌落在一邊,長寧的身體晃了晃。他試圖穩住身形,終究力不可支,頹然倒下。
疲倦如同跌落三千丈的瀑布一般重重壓下,將終於鬆了一口氣的長寧拖入最深沉的夢境。
湛盧反掌向天,從這一片重歸凌亂的劍意中拘出一片,一捏,便化作一顆赤紅丹藥。他手指輕彈,丹藥落在長寧眉心然後碎裂,藥力化作絲絲無形絲線籠罩在長寧周身,隨着長寧綿長的呼吸而起落。
他竟是一直站在長寧身後,看着這個少年掄出第一錘,第二錘,一直到最後一錘。
湛盧嘆出一口氣,望向某個方向。
“鬼老啊,你倒是丟過來了有意思的小傢伙啊……”
湛盧另一隻手並指一引,從淬火池引出一捧玄水寒精,澆在了石砧之上。刺啦聲響,白霧散去,一柄模樣粗糙的長劍靜靜躺在那裏。
不遠處的茅廬之內,鬼老暢快淋漓地吸溜完一碗面,將空碗往一邊一丟,心滿意足地打了個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