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戰罷沙場月色寒
終於漫天飛石之中,兩軍相遇,大虞戰船以舷側靠近敵船,衝天震地的嘶喊之聲激蕩巨浪,蕭澈手持承影,青光飛轉,劍尖所到之處皆是鮮血噴涌,海面浮屍將海水染紅。
刀劍廝殺碰撞,血氣濃烈讓聞之肝顫,蕭澈所帶兵卒不多,此刻竟有絕地求生之感,皆舉刀亂砍,早已殺紅了眼。
倒在腳下的袍澤越來越多,蕭澈身形飛旋,每一步似乎都踩踏在血泊之中。前後無法顧全,自己已漸漸被敵軍包圍,身上已有幾處刀傷,烏髮散落,如湖澄澈的雙眸已染血色,死盯敵人一舉一動。
敵人正欲揚刀朝蕭澈砍下,蕭澈提劍格檔。陡然間,一鷹爪破口,貫穿敵軍腰腹。蕭澈被重壓跪地,餘光便看到一玄影飛旋,雙眼睜合一瞬,所有人轟然倒地。
林鐘一手扶起蕭澈,將其攬入懷中,焦急道:“還好嗎?”
蕭澈扯出微笑,正欲答話,忽然瞳孔一收,驚呼:“小心!”
林鐘鷹爪后揚,便將敵人掏心。此刻生還之人也只有這二人,林鐘將蕭澈抱緊,目露寒光盯緊朝這二人逼近的烏桓大軍。
他們並不知道眼前之人便是大虞主帥,只知是敵人便不留活口。蕭澈在林鐘耳邊輕語道:“放開我,你快走!”
林鐘毫髮無傷,不遠處已有人接應,林鐘突出重圍並不難,可若帶上渾身是傷的蕭澈,二人都得赴死。
如此緊張之勢,林鐘聽到這句話卻還能神思遊離,感動不已。四周只能聽到鷹爪滴血之聲,以及呼嘯南風。
林鐘似乎回到那個黃昏,眼前之人走下點將台,朝自己走來,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林鐘側首不再遮掩自己的情意,滿目含情道:“我叫林鐘,我愛蕭澈。”
言畢,不顧驚愕木然的蕭澈,俯首吻下,將畢生溫柔傾注此刻。這一舉動,連舉刀的烏桓士兵都驚詫不已,瞠目結舌。
林鐘唇角微揚,心道:原來是甜的。猛然間,鷹爪揚出,烏桓士兵尚未回神,便有慘叫之聲。十餘人幾乎同時喉間鮮血四濺,倒地抽搐。
敵軍合圍已有缺口,林鐘立刻放開蕭澈,眸中似有晶瑩之物,溫柔微笑,便揚手一推,蕭澈借力後仰,墜入海中。
林鐘看到驚濺起的海浪,垂眸淺笑,之後將鷹爪也拋入海里,雙眸合上之前,天邊浸染血色,天邊的雲聚,竟那人魅人心弦的笑顏。
你是第一個從我鷹爪下生還之人,第一個主動問我名字之人。
西北之戰,萬人皆願早日平定,盼你得勝歸來。只有我,希望此戰遙遙無期,因為這樣,你才能永遠留在我身邊。
我想過殺你,殺你的愛人,殺了所有你在意之人,這樣你或許才能看到我。可臨到終了,才知你活着,比什麼都好。
我死了,你可會為我悲痛?
蕭澈,若有來生,我等你做我兄長,護我一生一世。
林鐘此心本人跡蹤絕,怎奈一人誤入,便再未離開,從生到死,生生世世。
海水冷冽使蕭澈的三魂七魄暫時歸位,尚未回神思量,溺水的窒息之感便已將其思緒再度抽離,他緩緩閉眸,任由沉浮,直到吐出最後一口氣。
原來人的一生,竟是如此短暫。可他,不悔,唯一遺憾,便是未給那人長相廝守。
阿璃,天下與你,我選你!
蕭澈后翼軍,全軍覆沒的消息傳回金陵,傳到北境。
謝霆本是好心,當初對顏琤與蕭澈二人皆有愧疚之感,這次特意命人將東海軍情塘報即使抵送。
北夷屢戰屢敗,大虞士氣高漲。這夜在草原上,眾將飲宴,以作慶功。
顏琤卻依舊一身素衣,端坐高台,面含微笑看着台下眾兵狂歡痛飲。他得保持清醒,才能運籌帷幄。
草原清爽的風,吹拂墨發,顏琤抬頭望月,似乎也看到那人痞壞般的笑容,心中無限歡喜。也情不自禁端起一碗酒,對月而敬。
謝霆此刻回身看到,朝顏琤走來,恭敬道:“王爺,當年您與澈兒之事,臣也竭力反對過,才釀成之後的慘劇。吉人天相,如今您以安還,臣心稍安。這碗酒,權當賠罪了!”
言畢,便仰首一飲而盡。
顏琤笑道:“謝將軍是子煜的世叔,便也是本王的世叔,此等大禮,是折煞晚輩了!”
顏琤剛欲飲酒,一兵卒便匆匆來此,將五百里加急塘報遞給謝霆道:“元帥,東海軍情!”
謝霆此刻也已微醺,揚手讓兵卒退下,便打開塘報,笑道:“澈兒用兵如神,正好讓我再開開眼。”
面上笑容還未收斂,眸中驚恐之色便已落入顏琤眼帘。
“謝將軍,子煜那邊可還順利?”顏琤蹙眉詢問,心中漸漸有不詳之感。
謝霆此刻涼意裹身,難以置信的將塘報遞給顏琤。
只看到四字便讓顏琤感覺天旋地轉,腳步虛浮。他立刻定下神思,再回神將塘報細讀。終於,還是確定了。
蕭澈親率千名水軍將士,從后翼掩護前鋒離開,以至全軍覆沒,無一生還。
顏琤只能看到謝霆唇動,卻根本聽不到他的聲音。此刻心似乎要狂跳而出,他推開為圍過來的眾人,腳步蹣跚的朝遠處的黑暗走去。
李虎正大笑暢飲,忽然回身便看到面色煞白的顏琤,釀釀蹌蹌的向前。他立刻放下酒碗,上前扶住顏琤,叫道:“公子,公子!”
顏琤聽到有人呼喚,正欲回應。忽然,頭痛欲裂,面容因疼痛更加蒼白,幾聲喊叫吸引眾人凝視。顏琤睜大眼睛,眼前的黑暗漸褪,幻影清晰,一幕幕浮現腦海。
他看到了,他與蕭澈共乘一騎,路遇十里灼華;葯泉氤氳,赤體交纏;紅衣似火,對拜天地;西北歸來,長街擁吻。
還有自己身染毒癮,將所有難忍之痛全部換作那人的遍體鱗傷。
他終於想起來了,此生唯一一次離京,未覓得良琴,卻尋回良人,那人就叫蕭澈。
火盆之中,焰火繚人,夜幕之下,與月同輝之人掙脫攙扶,在眾人詫異困惑的注視之中,緩緩走向高台。
顏琤一手附在心口,將漸冷的心竭力捂熱,閉目又睜眼,眸中已染血色。
萬籟俱寂,眾人屏息凝神,望着高台似謫仙般的人,清如流水的月光似全數傾瀉。
半晌,顏琤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眉宇堅韌,目露寒光,鏗鏘有力道:“從今往後我不再是軍師瑾瑜,我乃永嘉帝幼子,大虞宣親王,顏琤。本王要爾等記住今夜,記住本王接下來說的每一個字。
大虞上將軍,天朝神乾軍主帥蕭澈,親率千名軍士為保護大軍主力,與烏桓最強悍的水師交戰,全軍覆沒,無一生還。”
言畢,顏琤將季茗手中的長劍拔出,在眾人的驚呼之中,抬手一揚,手掌的鮮血滴落酒碗,顏琤舉起酒碗高聲道:“本王要用所有烏桓蠻人鮮血,染紅東海,為死去之人,報仇雪恨!”言畢,將碗中血酒一飲而盡。
酒碗碎地之聲將眾將驚醒,紛紛舉碗,齊聲高呼:“不報此仇,誓不還家!”
顏琤點頭,言語冷冽道:“今夜大軍休整,明日天亮,本王親自點兵,全軍出擊北夷,交戰只許勝不許敗。敗者,本王親自手刃。”
謝霆看着高台上,慷慨激昂之人,長嘆一聲。他知道今日之後,大虞和顏琤都將立於不敗之地。
顏琤腳步從容堅定的走下高台,獨自一人朝大帳走去。江堯立刻跟上,扶着顏琤。
顏琤此刻全力撐着江堯手臂,苦笑道:“江堯,我和天下之間,他還是選擇了天下。”
江堯不忍道:“王爺,戰場刀劍無眼,蕭將軍如此,也是宿命。”
顏琤聞言,乾笑道:“宿命?好!既然如此,本王還他一個天下。”
顏琤憶起所有,那人卻與自己陰陽兩隔。顏琤未流一滴眼淚。所有的恨意只待踏平烏桓。
烏桓突襲成功之後,便已撤軍,那片海域是烏桓領海,丘弘根本不知蕭澈是否安還,派去接應的迭縣水軍,也未找到蕭澈屍身,丘弘不敢貽誤軍情,所以據實稟告皇城,蕭將軍下落不明。
可送抵北境的塘報,撰寫之人便也不再重視,只是將戰況粗略一寫,戰果只有八字:全軍覆沒,無一生還。
七日之後,一衣衫襤褸,滿頭白髮的老頭兒在大虞東境駐紮營地之前,大吼大叫。
守門將士見其年邁,只能好言相勸:“此處軍營重地,外人不可擅入,且此時是戰時,以防敵人姦細混入。”
對方捲袖叉腰,眯着小眼睛道:“本道乃鬼谷子親傳弟子,你說我是姦細?你你你,把你們將軍叫出來!”
“將軍軍務繁忙,怕是不能見您!”
“嘿~,你!那你們元帥要見他,他還軍務繁忙嗎?”
兩名兵卒聞言,面面相覷。就在此時,歸雲正巧經過營門,看到門外之人,驚喜不已,立刻出門相迎。
“師父,您來了為何不派人通知一聲?”
鬼先生拉着歸雲的手臂左右轉圈,打量一番,滿意道:“小子,像那麼回事兒!像個將軍!”
歸雲卻看着頭髮花白的鬼先生,鼻子一酸道:“師父,多年不見,您~”
語氣之中的哽咽之聲讓鬼先生一陣大笑:“方才還誇你像那麼回事兒,這就哭鼻子?你師父不死之身,就算頭髮鬍子全白了,也照樣是大虞最風流倜儻之人。”
歸雲笑道:“師父所言極是!”
“行了,快派幾個人將那臭小子挪窩,走了一天一夜,老道脖子都要掉了,快帶我看看有沒有什麼美酒?”
歸雲立刻吩咐人將鬼先生身後的馬車牽入軍營,連忙追上四處打量的鬼先生道:“師父,喝酒的事不急,你得先去見見丘將軍。”
鬼先生吹着鬍子道:“不見,什麼阿貓阿狗都見。本道那麼閑嗎?”
“師父,見了丘將軍才有美酒喝,這東境四縣的美酒別有一番滋味,您難道不想嘗嘗?”
鬼先生不住的吞咽口水,急切道:“快帶我去!快走快走!”
丘將軍見到鬼先生之後,也驚詫萬分,在得知他救下蕭澈之後,更是難以置信:“那片海域是烏桓之海,先生是如何救下元帥的?”
鬼先生早已不耐煩,歸雲悄聲提醒:“好好回答才有美酒。”
鬼先生只覺眼前立刻化身酒罈,他盈盈笑道:“這個簡單,本道雲遊天下多年,收了不少徒弟。他們個個身懷絕技,這不,其中正好就有會長時間水下閉氣之人,發現這個神功之後,本道一想這大虞最近在和烏桓打海戰,說不定能派上用場。誰知,還真是歪打正着,救下了大虞將軍。天哪!這真是太上老君顯靈了,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丘弘:“……”無奈的看向歸雲。
歸雲立刻解釋道:“師父心性如此,將軍莫要見怪。只是這次,是我等寫信求助師父。他老人家這才出山。
師父閑雲野鶴慣了,所以我等並未將師父幫忙之事告知將軍,還望將軍恕罪!
其實那幾日,師父早已領着數十名師兄師弟在迭,宕二縣,乘遊船出海打漁。這才能第一時間潛入水下救回元帥。”
丘弘瞭然,心中巨石落地,此事總算有驚無險,隨後吩咐歸雲好生照顧鬼先生,自己則帶着軍醫連忙去探望蕭澈。
帥帳之中,蕭澈依舊昏迷不醒靜卧床榻,軍醫為其診脈之後,對丘弘稟道:“蕭元帥已無大礙,只是昏睡,靜養幾日便可醒來。”
丘弘這才下放心來,立刻命人撰寫塘報,元帥已被找到,且無大礙,五百里加急送往金陵。
此次鬼先生不僅救回蕭澈,還為大虞帶來了新的退敵之法。
夜深時分,遠處狂潮拍岸,如同金鐘齊鳴。伴隨如此天樂,酒足飯飽的鬼先生負手搖擺,大步流星的走入軍營參與議事。
眾將皆期待着鬼先生開口,誰知對方拿起模擬演陣的木人驚嘆道:“這刻的栩栩如生啊!誰刻的,本道要收他為徒。”
歸雲扶額,只得出言提醒道:“師父,大家都在等你說正事呢!”
鬼先生只來了一日,丘弘便知他心性,笑道:“本將鎮守此處十五年,喝過無數美酒,飲過無數瓊漿,先生若能解東海之圍,丘弘將美酒雙手奉上……”
“此次烏桓出征,所乘戰船,皆是木製。因此克敵關鍵並非兵來將擋,而是讓他根本來不了,那便是破船。
只需一人一物即可!本道所收水下閉氣之人已有四五十人,他們也有徒弟,共計百餘人。
一物便是麟角勾,此物即使在水下有浮力左右,也可以發揮其威力,將敵船鑿穿。就這樣,東海之圍可解。”
眾人正欲問詢細節,鬼先生便已流出口水,看向丘弘道:“將軍可還滿意?這美酒,是不是也能?”
奇羽笑道:“師父,您不是才喝了嗎?”
丘弘立刻吩咐道:“來人,去成縣縣衙酒窖,將二十壇玉液酒搬到先生大帳之中。”
話音未落,鬼先生便一溜煙衝出帳外,只剩下眾將面面相覷。
北夷浴血奮戰的將士以及顏琤還不知曉蕭澈安然生還之事,依舊浴血奮戰。
於顏琤而言,蕭澈是最愛之人;於神乾軍而言,蕭澈是一軍統帥;於跟隨過蕭澈征西的御林軍而言,蕭澈是難得良將。
他們對於北夷並無深仇大恨,可依舊似疾風驟雨一般,數日奪取北夷半壁草原,北夷節節敗退,多次派使臣求和,皆被顏琤下旨賜死。
顏琤要還蕭澈一個天下太平,北夷王便留不得,因為下一步便是直搗狼帳,手刃狼王。
草原烈焰燃升,堆積如山的殘屍破體,散發濃烈的血腥與惡臭。顏琤就這樣漫步其中,卻無半分不適。
之前的殺母深仇讓他早已看慣血腥,可那時他因心中有情,並未變成惡魔,而此刻靜立北風之人早已與妖魔無異,素衣沾染殷紅血色,徒增詭異森寒之氣。
顏琤冷眸望天,緊握雙拳,自言自語道:“快了!”
很快他便能平定北夷,救回翎兒;很快他便能南下烏桓,為夫報仇。
亂世之中,強者為尊,血海深仇,要報便是屠盡一國,戮盡萬民。顏琤早已無懼生死,殺一人亦或萬人,並無差別,他要的是烏桓付出代價,滅國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