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惆悵東欄一株雪
夜深人靜,江堯等人正欲入睡,房門卻忽然大開,門口顏琤神色慌張,手扶門檻道:“江堯,歸雲快帶本王去將軍府。”
江堯和歸雲對視一眼,立刻上前扶着體力不支的顏琤,江堯擔憂道:“不如王爺明日再去,您已快三天三夜未合眼了。”
顏琤推開江堯,與語氣再無半日沉穩:“這是命令,帶本王去!”二人見顏琤這般堅決只好遵命。
車馬疾馳在夜色之中,車中之人似乎也已染病,臉色漸紅,呼吸沉重,卻依舊將盛放湯藥的葯壇緊緊抱在懷裏。
江堯擔憂道:“王爺,您也染病了?”
顏琤搖搖頭:“本王無事,並非疫疾,放心!”
顏琤幾天幾夜翻遍醫書,這才找到去疾的藥引“嫩青蒿”,此葯有退熱神效,涼血截瘧,正對這次瘟疫所顯癥狀,他知道蕭澈等不及了,而他也等不及了。整日幽閉寒宅配藥,早已不知那人是否還安在,但願一切還來得及。
到了將軍府門口,顏琤將葯壇遞給江堯,掙開歸雲的攙扶,便去敲門。
半晌無人應答,顏琤已有暈感,此刻只覺天旋地轉,他撐扶着歸雲,才勉強站穩,有氣無力卻不容置疑道:“帶本王,進去!”
片刻之後,三人便已潛入府內,各屋皆一片漆黑。顏琤此刻視線模糊,根本連幾間房屋都看不清,卻還是沿着甬道挪步向前。
江堯和歸雲只得跟上,半晌顏琤在一間屋子前停下,顫抖的手抬起,指了指道:“這間!”
歸雲聞言,謹慎上前,輕輕推門而入,一股猛烈的葯香撲鼻而來,歸雲掩鼻輕咳,緩緩向前。
月光映照下,蕭澈蒼白的臉龐映入眼帘,歸雲連忙打燃火摺子。顏琤朦朧之際看到一絲亮光,便要江堯扶着自己進去。
顏琤腳步虛浮,整個人已無力再行,江堯扶着顏琤坐在床邊讓其依靠床柱,自己打開藥壇要喂蕭澈喝葯。
顏琤看到江堯猶疑,苦笑道:“這葯本王早就試過了,即使無用也無毒無害。”
江堯也半跪在地,舀一勺喂向蕭澈,誰知對方牙關緊閉,竟一滴未進。
歸雲焦急道:“這不行啊,全灑了將軍也喝不進去啊!”
顏琤聞言,雙目微睜,撐着床邊挪至蕭澈身旁,顫抖的手伸過探蕭澈的鼻息,竟已氣若遊絲。
猛然的心痛讓顏琤也已清醒,他吩咐道:“江堯,把葯餵給本王!”
江堯不知此舉何意,卻還是照做了。口中嘗到葯的苦味,不敢猶豫,顏琤正欲俯身喂渡,歸雲大驚,立刻攔住顏琤,低聲道:“公子,萬萬不可,將軍身染瘟疫,你這般也會染病的!”
顏琤推開歸雲的阻擋,毫不猶豫的覆上蕭澈的雙唇,伸入軟舌撬開蕭澈的牙關,可對方卻依舊緊閉。
顏琤本就渾身無力,整個人軟在蕭澈身上,見蕭澈根本不動,似要急哭一般,心中高喊:“蕭澈,你若敢死,我便將你心心念念守護的天下奪來,再一點點毀掉,你不是自詡忠義嗎?”
蕭澈依舊無動於衷,顏琤能感覺到蕭澈的心跳漸微,慌張之間自己不小心將葯吞下,顏琤連忙起身,一滴淚竟落在蕭澈唇邊。
江堯和歸雲也不知如何是好?顏琤卻堅韌道:“再來!”
江堯又餵了顏琤一勺,顏琤依舊俯身吻上蕭澈,他的心拍打着蕭澈的胸膛,似乎想以此喚起他的生念。
顏琤直到此刻才感覺到,何為刻骨銘心的恐懼。仇恨讓他可以苟活人世,可眼前此人卻讓他想隨其赴死。
“活下來,你要我放棄仇恨,要我陪你到老,我都答應你,你別死!”
蕭澈微弱遊絲的呼吸讓顏琤心急如焚,他內心依舊呼喊着:“求你張嘴,喝下去!我不再報仇,不再任性,你別死!”
一滴滴的淚砸落在帛枕之上,江堯和歸雲此刻也都側首泣淚,不忍再看。
就在顏琤淚如雨下時,蕭澈的唇微微一動,顏琤的舌便滑入,口中的葯順勢流渡,一滴未灑。
顏琤又驚又喜,立刻將葯壇從江堯奪過,自己一口一渡,將葯全部餵給蕭澈。
待蕭澈喝盡最後一滴,顏琤手中的葯壇瞬間墜地,江堯,歸雲大驚失色,顏琤此刻已伏在蕭澈身上,暈了過去。
天際淡白的光吐露,京城之中,殘雪地上已有浮屍暴骨,可天亮之後,已換人間。
無人料到,困擾金陵一月的瘟疫,最終是被東宮太子尋出救治之法。
多年磨礪,顏欽早已不再是遊手好閒,頤指氣使的榮王,而是大虞儲君,天朝太子。
起初皇帝還對顏欽所提的“嫩青蒿”有所猶疑,可宮中御醫卻得神葯一般欣喜若狂。
“陛下,這葯正對此次疫疾的癥狀,正是藥引。太子殿下功德無量,拯救萬民啊!”
皇帝也驚喜異常:“那快去配藥啊!辰妃,快去先救朕的愛妃。”
太醫署眾人,立刻開始配藥,小小的藥房,竟也人人摩肩接踵,用量多少,擇何入葯,都得小心翼翼的嘗試,不然一不留神就會變成致命毒藥。
終於,瘟疫之症的救命良藥配出,由太醫署將藥方分給各個民間葯坊,由京兆府出人熬藥分放給身患疫疾之人。
秦安和太醫親自來將軍府時,蕭澈已然醒來,正被林鐘伺候着用膳。
剛剛恢復的蕭澈依舊面露憔悴,軟弱無力的依靠着林鐘,看到秦安和太醫來此,笑道:“本將軍自有神護,早已無礙!”
秦安卻震驚道:“蕭兄你,被何人所救?”
“自然是太醫啊,還能有誰?”
可太醫卻也不解道:“將軍,這治疫之葯昨日太醫署也才配出,今日才來醫治將軍,這怎麼可能?”
林鐘靜默不語,他自然知道是何人救了蕭澈,可他不願說,一生坦蕩,只此一次,他不想再違心成全,他本就是自私之人。
蕭澈也一頭霧水,昨日配藥,可自己前夜便已醒來,這究竟怎麼回事?
林鐘扶着蕭澈躺好,回身冷道:“既然將軍無礙,各位還是請回吧!”
登臨將軍府的人早已習慣了這樣的逐客令,秦安和太醫無奈,也只好告辭。
林鐘正欲離開,蕭澈背後輕喚:“林鐘,你我相識多年,早已不在意一字一謝。可此次瘟疫並非小疾,你卻還能照顧蕭某。你的大恩,真不知該如何還報了?”
林鐘卻毫不猶豫道:“那就以身相許吧!”
“啊?”蕭澈雖病體孱弱,卻還是聽清了林鐘所言。
對方回身冷言道:“既然不肯,那日後別再廢這些報不報恩話了,我不喜歡聽。”
言畢,便轉身離去,留下身後之人滿臉無奈的苦笑。蕭澈也已習慣林鐘冷言冷語,笑容漸漸凝滯,若非林鐘將秦安趕走,他其實很想知道顏琤是否無恙,自己染病前日日與顏琤同處。
可想到顏琤的欺騙和利用,蕭澈便罵自己作賤。那般傷害卻還是這等念念不忘,醒來之後,一問林鐘日子也已十一月初五,第一反應竟然是,錯過了那人生辰。
顏琤並未身染瘟疫,只是風寒入體,江堯等人多日悉心照料,顏琤也慢慢痊癒。
這日午後,冬日暖陽朗照,散灑屋內,耀眼溫暖的讓人沉醉,顏琤對靜立旁側的歸雲道:“帶本王出去走走!”
身披貂裘,顏琤撐着歸雲在院中緩行,寒風已畢,冬雪漸消,顏琤伸手捕捉搖曳暖陽,愜意的感慨着劫後餘生。
那人安好,他便心滿意足。
“京中的疫情如何?”
歸雲因顏琤多日病重,所以一應事宜並未回稟,見顏琤發問,立刻回道:“公子,太醫署也已配出了救疾之葯,可這藥引,竟然是從不懂醫術的太子所言。”
顏琤冷笑道:“連太醫署一干御醫都沒有辦法,他年紀輕輕如何能知?”
“說不定太子也像公子這般,遍翻醫書。”
顏琤失笑不已:“你的意思是,太子賢德,憂國憂民?怎麼可能?且此次辰妃也染瘟疫,太子救了的何止是萬民,還救了皇帝的寵妃。經此一事,他在皇帝和百姓心中,怕是認定這個太子了。”
顏琤本就疑心此次瘟疫來的蹊蹺,思忖半晌,忽然想起一人。
“歸雲,此次皇后可有染疾?”
歸雲搖搖頭:“宮中染瘟疫的人本就不多,除了辰妃,都是一些宮人。”
顏琤恍悟:“真是好算計!劉溫的女兒還是當朝皇后,本王怎麼將這事忘了,她當年可是本王的好皇嫂。這些年劉溫與宮中的聯繫也都有她牽扯其中,這次竟不惜殘害無辜百姓,只為太子在皇帝面前露臉,看來是時候讓這父女知道何為天譴了?”
顏琤從蕭澈醒來之後,再未發過任何一條命令,那夜雖發高燒,神志朦朧,可心中允諾蕭澈不再復仇,此言卻不假。
那一夜,顏琤體會了從未有過的恐懼,蕭澈閉目塞聽,閉口不葯時,顏琤只覺自己的心跳也已漸滯。
不再言愛,果然只是寬慰自己。
顏琤一語,便有人行動。宮中疫疾漸除,宮人們也將染疫的器物,衣物盡數焚毀。
可有太醫悄悄卻面聖,將自己心中的懷疑言明。
“陛下,此次宮中疫疾本就不重,且後宮妃嬪吃穿用度,皆經過處理,斷然不會有瘟疫傳入。辰妃發病時,微臣是第一個前去診治辰妃的太醫,發現辰妃已有多日,不用太醫署的消毒之物,而是用一翡翡翠盞日日飲茶。
臣覺蹊蹺,將此物帶走。辰妃病癒后,臣才得空,用此翡翠盞喂一隻白鼠飲水,誰知不消一個時辰,這白鼠竟已斷氣,臣自知此事茲事體大,恐有人構陷辰妃,特來稟告陛下!”
皇帝聞言,並未聲張。御醫走後,皇帝便派暗衛暗中查探此事。翡翠盞非尋常之物,並不易得,何人贈予辰妃,一查便知。
不消一日,暗衛便已查出端倪,將此事回稟皇帝。
皇帝聞后,並未吃驚,他本就懷疑,後宮眾人,為何只有辰妃身染瘟疫。辰妃生性溫和,又知禮數,素日裏看辰妃不順眼之人,除了皇后,也並無他人。
數十載夫妻,早無情意,而今朝中並無國丈,東宮也無太子,無需母憑子貴。皇帝查辦皇后,本就輕而易舉。
乾德十九年立冬之後,金陵城中,遭逢瘟疫,人人憂懼,死者相枕連途,生者賣妻鬻子。棄家蕩產,在在有之。六部與京兆府各司其職,竭力撫恤災民,控制疫情。
太子賢德,不忍黎民受累,遂晝夜不歇,翻遍醫書,尋找救疾之葯,最終以“嫩青蒿”作藥引,太醫署醫官配藥,丁卯瘟疫,遂得解。
朝臣百姓無不稱頌太子愛恤民命,體察民隱,言稱,大虞立其為儲君乃國之大幸,民之大福,社稷可興,四境可安。
乾德十九年臘月初一,大虞皇后劉氏戕害嬪妃一案,經大理寺查證,現定論已成:劉氏得沐天恩,貴為一國之母,有失婦德,難立中宮。褫奪其皇后封號,金印寶冊收回,貶為庶人,謫居朝陽殿。
乾德十九年臘月初八,辰妃溫氏,入宮十八載,盡事親為,克盡敬慎,敬上恭謹,馭下平和,為六宮典範。
翌日封后,作六宮表率,為天下母儀。輔外為聖君分憂,以明法度;馭內領後宮諸嬪,以興宗室,乃大虞開朝第一賢后。
瘟疫之後,一切塵埃落定。顏琤見皇帝頒佈的所有聖旨之中,唯立辰妃為後一事,心甚慰藉。登上后位,便算作當年不惜惹怒聖上,回護顏琤之恩了。
餘暉盡灑,北風凜寒,顏琤卻還在涼亭安坐,執子下棋。旁側的江堯生怕顏琤着涼,拾弄炭火。
“江堯,劉溫的巢穴可以找到?”
已過一月,顏琤依舊恢復清冷之狀,語氣比冬日還寒,可眉宇間卻再無冷鷙。
“回王爺,已找到。與他朝臣宮中串通一氣的官員,我們已拔出多數,皇后一倒,他耳塞目盲,再翻不起什麼浪了。”
顏琤長嘆一聲,眼前又出現了母妃身死的場面,顏琤閉眸,心道:該結束了!
可這一次,顏琤不再想殺人,他不願再手染血腥,不願讓那人離自己越來越遠。
“何承與何豫安坐府中已有多日,我們的人也動一動,不可傷人性命,只要讓何承知道劉溫要將他何家人趕盡殺絕即可,劉溫的事,本王不想沾手,就由何承代勞做這首告吧!我們的人只需盯緊劉溫,莫讓他逃走。剩下的,皇帝只會了斷這一切恩怨。”
江堯聽着顏琤淡然之語,驚道:“那皇帝,王爺不除了嗎?”
顏琤靜默片刻,苦笑道:“他是母妃之死的始作俑者,可他在本王年幼時,也只是寵愛本王的兄長而已,權力讓他昏聵,讒言讓他蒙蔽。
釗兒薨逝,他最疼愛的兒子已死,如今又被顏欽設計,日日煉丹,他已經得到了報應。本王,無需出手。若再殺一人,只怕,那人會離我越來越遠。”
江堯聽完這最後一語,一陣心酸泛起,不忍道:“王爺,將軍對您還有餘情,您不如把話說開,更何況,你也並未利用將軍做任何壞事啊?”
顏琤搖頭,陷入回憶道:“他可以忍受我欺瞞利用,但他受不了我為了利用他虛情假意,甚至不惜捨身承愛。江堯,到此為止吧!劉溫一死,本王就離開金陵。”
江堯還欲規勸,顏琤卻將棋子放回盒中,起身離開。
素衣翻飛,劃過江堯眼際,只剩無奈的決然。
相見之初,情根深種,本以為二人只要執手不棄,便可白頭偕老。
可終究擦肩錯過,再不相逢。
蕭澈這一月余,又宿在京畿北營。此次瘟疫,也波及到了神乾軍,蕭澈痊癒之後,立刻來此做安撫整頓,軍心不可亂。
他時不時總會想起顏琤,尤其是剛來軍營,一進帥帳,那夜所有不好的回憶便呈現眼前。
蕭澈無奈,只得更換大帳,可即使如此,該想念的人,根本無法擺脫。
這日,蕭澈煩悶,出帳散步,季茗卻匆匆趕來,對蕭澈言道:“將軍,周大人怕是要不行了,朝臣聞后都欲登門探望,周府已經閉門謝客了。可周大人卻還念叨着您,方才周府特地來此尋將軍。”
季茗話音未落,蕭澈便喊道:“備馬!”周良對蕭澈之恩,絕非滴水,當年為回護自己,保下顏琤,不惜將孫女嫁給蕭澈。
蕭澈馬不停蹄奔向周府,管家見蕭澈來此,也急忙帶蕭澈去後院面見蕭澈。
周婉也在,看到蕭澈,竟也無半分羞澀,大方道:“爺爺總是念叨將軍,婉兒如今的親人只有爺爺一人,能盡之孝不多了,這才前去叨擾,將軍勿怪!”
一別多年,當年那場荒唐的賜婚早已掩埋塵寰,只是他對周婉終究愧疚。
蕭澈拱手道:“蕭某若無周大人多次相救,怕是也活不到如今。今日軍務繁忙,未來探望,本就是蕭某失禮,怎會叨擾,姑娘多慮了!”
周婉嫣然一笑:“那婉兒在外候着,不打擾祖父和將軍了!”
周婉走後,蕭澈才看清床榻所卧之人,白髮蒼顏,雙目朦朧,迷離獃滯。周良罹患重病,終究捱不過這個冬日。
蕭澈湊近,單膝跪地,在周良耳畔輕言:“周大人,蕭某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