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昨夜星辰昨夜風
第二日天還沒亮,董懷便衣出行,坐馬車去往周邊各縣,情況稍比鮮州州城嚴重,可走訪問詢幾戶百姓,也皆言受到官府接濟。
董懷也未做停留,待走至黃昏,情況終於不同了。
老弱婦孺皆在街上流落,處處可聞哀嚎之聲。百姓連糧食為何,淪落至啃樹皮的地步。見董懷衣着整潔,走下馬車,尚能動彈之人似一窩蜜蜂一般撲來。
隨從大驚,立刻護好董懷。可人越積越多,馬車竟然也被人群擁擠的推翻。
難民自然不知董懷身份,他們只是知道眼前之人一定有錢。
董懷心中哀慟難抑,愧對萬民。腳下不知踩着多少累累白骨才能安坐廟堂。
人群之中董懷高呼:“鄉親們,鄉親們!朝廷已經知道爾等疾苦,特派欽差大臣前來,爾等有何沉冤皆可稟明!”
一難民猛地將手中破碗砸碎在地,怒道:“朝廷大官都是衣冠禽獸。他們不肯開倉放糧,不管百姓死活。我們誰還相信什麼欽差?他們都是一夥的!”
“對!對!”民情激憤,董懷只好道:“鄉親們,朝廷得知西境六州災情嚴重,早已撥過巨筆賑災款?爾等皆沒收到嗎?”
人群之中,有人啐唾道:“官員上下勾結,錢都被他們裝入腰包,我們怎會會見到?這祐縣城裏,凡是年輕力壯者都是佔山為王,成了流寇。朝廷再不管,我們便要起兵造反!”
“對,起兵!”
董懷無奈,只好吩咐隨從,立刻回鮮州城調糧,自己則留在祐縣。
黃昏時分,街道已恢復常態,董懷此刻坐在方才那位砸碗的百姓身邊,聽他講述災情。
“夏旱嚴重,到秋日顆粒無收。百姓們本以為官府會開倉放糧,誰知縣衙遲遲沒有不放。城裏幾個混混便號召百姓去聲討縣丞,誰知縣衙那般衙役竟將帶頭的打成重傷。
官府讓百姓從商人手裏買糧食,可米價從飢荒開始到現在已經快翻二十倍不止。老百姓哪裏能負擔得起。
先生你看,大街上那些被枯草遮蓋的東西,都是被餓死的人,他們的衣服都被扒下換糧。城外樹皮都被扒光了,甚至都煮木頭充饑。簡直慘不忍睹。”
董懷起身,放眼望去,此處早已不是人間,而是地獄。他腳步虛浮,釀釀蹌蹌的走着。
大街上,隨處可見奄奄一息之人,因無糧充饑,只能等死。有婦女咬破小臂,讓懷中的孩子飲血充饑。甚至那些氣息尚存的饑民倒在地上,被餓犬殘食。
董懷常年在京,何曾見過此等慘劇?一步未穩,跌倒在地。
他什麼都明白了,鮮州災情最重,朝廷所撥糧食皆按此地百姓今年預算收成所計,本應人人皆有份,可如今只到周邊幾縣,再遠處依舊是粒米未見。
夜色漸濃,董懷依舊在祐縣。此刻前去調糧的隨從匆匆趕來。
董懷見其幾人,身後卻無糧,怒道:“怎麼回事?不是讓爾等調糧嗎?”
“回稟大人,那何豫未見大人手令,無論如何也不肯放糧。屬下幾人只好從商販手中購糧,待籌齊三石糧食,出發來此,路上竟被沿縣饑民哄搶一空。這才空手而來。”
董懷一介文官,此刻也無法壓抑憤怒道:“回鮮州,本官親自將何豫砍了,以平民憤。”
顏琤安插在衛隊之中的人,此刻出言勸道:“大人,既然刺史敢駁回大人的口諭,想必已在城中有萬全之策。以屬下之意,大人需從祐縣出發,連夜去往離此處最近的鶴洲。
趁刺史尚未來得及通串其餘五洲刺史,大人入鶴洲之後。再寫奏疏言明所見情形,加急送往京城。我等定會護大人安好,可若我等皆身遭不測,這裏的真實情況也已達天聽,陛下自有聖裁。”
董懷聞言,連連點頭:“對!對!何豫喪心病狂,定然已準備好,等我自投羅網。這就出發,前去鶴洲。”
夜如濃墨,似將骯髒掩埋,可終究第一縷神光揮灑大地,一切皆暴露無遺。
顏琤日日在宅中安坐,運籌帷幄。他的心已寒凍,可卻非鐵石心腸。
蕭澈那日所說之語,似魔咒一般不時的回蕩耳畔。他並非膽小怯懦之人,他遇事已然學會面對。
可他努力回憶時,似乎總有一雙冷手遮覆雙眸,將所有有關蕭澈的事,格擋在外。
手中捻起的棋子停在半空,歸雲的輕喚將他驚嚇。顏琤立刻收斂錯愕,將棋子緩緩落入棋盤道:“何事?”
“公子,屬下已經查明那座小院所居何人?此院主人是程賀不假,可程賀五年前早已將此院賣給一個叫馮三的人。奇怪的是,此人買下院落,可這院主人依舊是程賀。程賀五年前將此院賣出,便再未回過院中。
屬下只好去查這個名為馮三的人,他竟是丞相府的一名家奴。那日此人醉酒,我將其綁來細問才知,是何承的吩咐,他也不知院住何人。何承對其極為看重,也甚為隱秘。屬下只能查出這些。”
顏琤蹙眉神思,歸雲這番查探,其實並無結果。顏琤早已知道此人與何承交情不淺。
“他是誰不重要,與何承勾結多年,早該一死。讓秦安從中書閣想辦法拓出何承印章。本王有用。”
顏琤若知道此人是誰,他定然不會讓其這般輕易死去。
雖然他心中若隱若現漂浮着一個可怕的念頭,可終究沒有聯繫,他不會貿然定論。
歸雲走後,江堯面如土色,來見顏琤:“王爺,蕭將軍又來求見了。”
“……”從蕭澈傷好之後,日日來寒宅。顏琤總是避而不見。
“王爺,您要不見一見?”
顏琤依舊閑適瀟洒,邊落子邊道:“本王與他無話可說,為何要見?”
江堯只好道:“將軍說,他有要事與王爺相商。“
顏琤聞言,依舊下棋。江堯見狀,欲去回絕,身後清冷之聲傳來:“帶他來此處!”
片刻之後,蕭澈被帶到涼亭。望着顏琤素衣垂地,孤冷清絕的身影,竟不知如何開口。
他心中有柔腸千縷,可眼前之人早已忘卻。可他每見顏琤一次,擁有之心便愈發濃烈。尤其是此刻,他竭力壓制着衝動,才未讓腳步錯亂,未讓自己失控。
從顏琤只是投懷送抱,蕭澈只需溫柔回應即可,而此刻他卻得剋制壓抑,小心翼翼。
顏琤也未抬眸瞧望蕭澈,只是淡然一語:“何事?”
蕭澈長嘆一聲,隨後將厚顏無恥的心性發揚光大,想也不想坐在顏琤對面,與其對弈。
二人一人落一子,可畢竟顏琤的棋藝是蕭澈所教,顏琤下一子落在何處,他抬手瞬間蕭澈便知。
顏琤剛欲落子,蕭澈便迫不及待的攔截。二人手指輕擦,蕭澈肌膚涼意傳來,顏琤卻似被灼燙一般,立刻收手。
蕭澈抬眸,滿意的看着顏琤的反應,將顏琤慌亂之中落錯的棋子擺好,唇角難抑的上翹。
顏琤也瞬間恢復淡然,繼續問道:“蕭將軍多次登門,可有何要事?”
“見你,便是要事!”
顏琤坦然道:“此刻見了,可以走了!”
“一面哪夠?”
顏琤何曾聞過此輕佻之語,此刻氣息略有不穩:“將軍素日都不處理軍務嗎?為何有此閑心同瑾瑜玩笑?”
隨後將手中棋子扔回盒中,起身道:“將軍有閑情,瑾瑜卻沒有。將軍請回吧!日後也不必登門。”
言畢便轉身離去,蕭澈急忙起身,溫柔道:“阿璃,秦安說鬼先生周遊天下之前,將散徒交付於他。實則他也聽命於你,對嗎?你再度回京,只為復仇。我願意幫你,可是阿璃,我不想你的心裏只剩下仇恨。”
顏琤閉目道:“多謝將軍一番好意,你的人情,瑾瑜受不起。我報的是殺母之仇,是殺侄之仇,殺友之仇。瑾瑜不是你的阿璃,你以什麼立場和資格幫?”
蕭澈緩緩行至顏琤身側,他不敢靠的太近,怕顏琤身上熟稔的玉香讓他難以自持。
他身手將一封信遞給顏琤,依舊溫柔道:“北夷傳回的信,兵部本欲呈給陛下,我悄悄偷了出來,有翎兒的消息。”
見顏琤一動不動,蕭澈回身放在桌上,便起身離開了。
他知他此心唯一所憂,他懂他多年牽挂惦念。
顏琤緩緩回身,看着從容遠去的背影,心中有一絲落空,也僅是一絲,可能顏琤自己都未察覺。
劉溫縱火燒營,本欲敲山震虎,看看如今何股勢力介入京城,誰知等來了蕭澈的神乾軍?只是這一把火也徹底將何承之子斷送其中。
京兆府尹趙合,因此次難民營地失火,失職之罪已然坐實。可歷任京兆府十餘年來,貪腐故縱,損毀官物,濫殺無辜,欺上瞞下,種種惡行,罄竹難書。
皇帝親批複大理寺,擇日處斬,以儆效尤。
九月之初,董懷在西境六州所傳奏疏,也已抵京。周良等人中書閣朝官閱過此等駭人聽聞之事,餓殍遍野之慘,無不震驚瞠目,痛心疾首。
第二日,蕭澈請旨,五千神乾軍開拔西境六州,親自押送錢糧,以保萬無一失。西境災情慘烈,涉案官員眾多,須得有人主持大局。董懷受命繼續留守西境,神乾軍將涉案官員全數押解回京。
乾德十九年,“賑災貪腐”之案,西境六州,上下官員,互相包庇,將朝廷所撥錢款,佔為己有,官商勾結,抬高米價,以至災情更甚,民不聊生。涉案官員共五十一人,從八品縣丞至四品宣撫使,皆有牽涉其中。
秦安待判決宣旨后,興緻沖衝去了寒宅,將此事告知顏琤。
顏琤聞后卻冷靜道:“何承不會讓何豫命喪此案,他定有動作,這幾日派人盯緊了。待神乾軍將其子押回京城,人頭落地之後,本王才能心安。”
秦安也不可置否,何承獨子被殺,他怎可能善罷甘休?隨後從袖中取出一物遞給顏琤:“王爺要的何承印章與奏疏。”
顏琤看過之後,遞給江堯道:“去找信得過的拓印,模仿,本王自有用處。”
秦安困惑道:“王爺這要做什麼?”
顏琤依舊氣定神閑道:“引蛇出洞!你雖入朝不久,可知國丈劉溫?”
秦安立刻蹙眉:“王爺的意思是,這京城之中有他的勢力?”
“本王只是猜測,雖不信他能翻起這麼大的浪,可這些年何承種種行徑,必有江湖勢力依靠。本王除了他,想不出何人與皇帝有這般深仇大恨,畢竟趕盡殺絕才是皇帝做派,卻偏偏在劉溫謀逆一事上手軟。如今想翻案報仇,必得與本王一樣,攪擾這金陵,不得安寧。”
秦安每每聽顏琤言此,心中寒意遍起,他只能寬慰道:“他如何能與王爺相較?王爺不可如此妄自菲薄。”
顏琤起身,毫不在意道:“並無不同!苟活於世,只為復仇。他也是本王的仇人之一,若真在金陵,倒省得四處尋他。”言畢,便緩緩離去。
顏琤一襲素衣,似三九冬雪,涼意逼人。顏琤越將自己與眾人隔離,心中仇恨便愈深幾分,最後終究會被仇恨吞噬,再無人情。
何承的確不會坐以待斃,此次他並未與劉溫商量對策,趁夜色獨自入宮面聖,為救何豫做最後一搏。
上陽宮內,燭火漸微,似已燃盡,就在此時。何承進來,面色凝重,讓皇帝屏退左右,有要事稟告。
皇帝從成堆的奏摺中,緩緩抬頭看向何承,雖未開口問詢,卻也知道定然是為其子之案前來。
皇帝將御筆擱置,身子仰后靠着龍椅道:“何相若是為令郎求情,大可不必。貪腐之風若不以一儆百,官員何以在百姓之中立威?”
何承陡然跪地,語氣堅決道:“陛下,老臣今日冒死前來,便是想與陛下坦白一事。若陛下聞后,仍要處死豫兒,臣與其一同赴死。”
皇帝目露疑光道:“何事?”
“永嘉三十五年,宮中連出奇案,宮女接二連三被剜目暗殺,傳言皆稱,麗妃為妖魅,靠食人瞳目維持容貌。不久之後,麗妃也暴斃而亡。陛下當時乃東宮太子,此事不會不知吧!”
皇上方才只聞“麗妃”二字,便怒火漸起,此刻目露寒光,咬牙切齒道:“你想說什麼?”
何承似已無懼生死繼續道:“臣想說,此事前因後果,臣皆知曉。哪有什麼麗妃化妖,食人瞳目這等邪事?分明是有人故意為之,來戕害麗妃。陛下為平民憤,也將麗妃雙目剜去。可就在此時,有人惦記麗妃絕世容顏……”
“住口!”皇帝殺心已起,離開喚來藏於暗處的親衛,將何承團團圍住。
何承蒼顏之上,笑褶遍佈道:“陛下,臣今夜敢來,自然準備了萬全之策。當年麗妃有一貼身宮女名叫純兒,此人在麗妃死後並未隨其殉葬。臣將其好生安置在宮外。
老臣扶持兩代君王,早已不懼天威震怒,若臣一死,自然有人將純兒護好,將當年實情昭告天下,那陛下所看重的千秋聖名,怕是會毀於一旦。”
皇帝呼吸不穩,一步一頓挪到何承面前冷言道:“那你要如何?”
何承伏拜在地,立刻聲淚俱下:“老臣早已別無所求,臣一脈單傳,夫人早已不能生養,只有豫兒獨子。臣今日前來並非為威脅陛下,只是冒死懇求陛下留他一命。老臣家母已至耄耋,若豫兒一死,吾母必亡。求陛下念在老臣多年為大虞,為陛下盡忠職守的份兒上,成全老臣拳拳愛子之情!”
皇帝依舊凶神道:“這並不難,只是愛卿日後何去何從?還要做這百官之首嗎?”
何承自知今日為官生涯斷送於此,再不奢求:“陛下,老臣自願辭官還鄉,帶著兒子與母親離開京城,為陛下祈福。”
皇帝怎會輕易放何承離去,笑着將其扶起道:“何相兩朝元老,朕日後還得仰仗,辭官自是不許!今夜之事,朕當愛卿並未來過。只是朕為表對忠良之臣的恩賞,免爾子一死。如何?”
何承不愚,知道皇帝為人陰險,他必定會派人徹查今夜之事,一旦查清,或得知純兒在何處,定會將何家傾滅。可他也別無選擇,終究能保何豫一命,他自然無悔。
何承剛出門,便聽到上陽宮內,傳出打砸之聲。他只自己如今在皇帝眼中已與死人無異,遂也無甚憂懼,從未像今日這般坦蕩離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