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為伊消得人憔悴
夜色如紗,籠罩大地。玥璃院內,燭火徹夜,幽人未眠。
顏琤一閉眼,就能看到蕭澈背後那道長長的傷痕滲着血,似乎要滴在自己的眼眸里。
此刻他已然氣消,思索着在下午在那樣的情況下對蕭澈發怒實在太過。顏琤只是氣蕭澈的隱瞞,如此重傷所有人都知曉,只有自己不知。
那種疏離感讓他惶恐不安,兩人分開太久了,相處也自然有待磨合,卻一見面便那般親密無間,產生衝突也是意料之中了。
屋中炭火的熱氣讓顏琤漸漸沉睡,一切只待天明之後再去解決。
第二日清晨,當顏琤去樰夢齋找蕭澈時,屋內已空無一人,錦被整齊的疊放,似乎這裏昨日並未住過人。
顏琤想到蕭澈身上還有傷,心慌道:“若楓,子煜呢?”
若楓聞言,連忙過來回話:“回王爺,蕭將軍上朝啊!”
顏琤這才想起,如今蕭澈早已是朝廷命官,日日早朝,只是月半未見竟也忘了此事。
顏琤隨後離開樰夢齋去用膳,剛坐罷拿起筷子,王伯匆匆來報:“王爺,李公公來了!”
李崇親自前來,那必然是皇上授意,顏琤立刻起身去正堂接見。
李崇看見顏琤,端敬行禮之後,開口說明來意:“王爺,大軍昨日班師回朝,今日陛下要在漪瀾殿大擺慶功宴,戌時宮中會有人來接王爺,老奴前來通稟,王爺早作準備!”
顏琤一頭霧水,不知為何慶功宴竟邀自己出席。可又不好拒絕,駁皇上面子。
“有勞公公了!王伯,前去送送李公公!”
王伯送走李崇之後,若楓也疑惑問道:“王爺,這慶功宴又和您有什麼關係?聖上這是何意?”
顏琤回身走向內院,邊走邊坦然道:“何意,去了不就知道了嗎?”
顏琤每次預感不好時,都很准。
蕭澈下朝之後,便被留在宮中,將此次西北戰事做了詳細回稟,他心中也不解其意,因為昨日季茗與秦安應該也來回稟過皇上才對,今日皇上卻讓蕭澈再稟一次。
上陽宮內,皇上聞言之後,大笑道:“愛卿果然是德才兼備,文武雙全啊,季茗一屆武夫,秦安也本是文人,兩人回奏各有所缺,今日朕聽了愛卿回稟,心中甚是滿意!”
蕭澈此刻也才明白,皇上疑心偏重,怕季茗與秦安有所隱瞞,才將自己傳來單獨問詢。他忍下心中不快,依舊笑道:“多謝聖上誇獎!”
皇上點點頭道:“朕近日思忖,只覺宮城禁軍只剩龍武,太過勢微,想着是否要重組神武,乾武兩軍,已擴充宮城守備?你怎麼看?”
蕭澈忽然想起顏琤早些時候和自己分析過的局勢,皇城御林軍和宮城禁軍都是皇上心中的刺,他可以自己拔出,但別人若想代勞,定然會被認作“亂臣賊子”。
“啟稟陛下,臣初入朝堂,軍務生疏,有關組軍建軍之事,自然比不上各位前輩,遂陛下所問,臣不知如何回答?”
皇上顯然不信,沉聲道:“蕭愛卿,你未同朕說實話!你如若不懂組軍建隊之事,那兵部所擬的徵兵三法,是何人所想?你初入仕,還未學會如何收斂鋒芒而不讓人知,你以為單憑耿庭,他能想出如此良策嗎?”
蕭澈聞言,暗暗心驚,那徵兵三法分明是顏琤所想,此事若讓皇上知道,那定然後患無窮,他連忙解釋道:“陛下,耿大人的確找過臣,臣也只是隨口一提,是耿大人深諳國情民意,才能最終想出如此良策!”
皇上聞言,也不再置否,他本就是與蕭澈閑聊,借個由頭將其留在皇宮。若因此打草驚蛇,倒也不值,隨後換了話題繼續閑聊着。
初春夕陽也早早滑落禺谷,晚霞沖淡着蒼穹的孤寂,深情款款的俯瞰人間。
慶功宴人數稍寡,遂在漪瀾殿設宴,來的也只是此次出征的眾將已經幾位朝廷眾臣,因此顏琤步入大殿時,格外惹眼。
蕭澈剛從上陽宮來此,正欲坐下便看到顏琤進來,他驚愕不已,緊鎖眉頭看向顏琤,似乎在等着他的回答。
顏琤看到蕭澈自然不奇怪,慶功宴本就是為他而慶。
此時殿中人並不多,朝中大臣也尚未來全,顏琤本想走過去與蕭澈搭話,宮人卻搶先一步領着顏琤道:“王爺,您的位置在那邊!”顏琤只好隨着宮人入座。
周良等人也漸漸到場,此刻除了高台之上的龍座之外,眾人皆在台下設案而坐。
以左為尊,顏琤自然坐在左下第一位,對面便是何承。蕭澈坐在右列第三位,緊挨謝霆。
待百官坐罷之後,皇上也已來此。
皇上安坐,眾人起身行禮。
“今日慶功宴便是為西北大捷而慶。此次西戎宵小竟也敢妄想與我大虞匹敵,如今將其驅逐回大漠之中,也向四境展示了我大虞雄風不減當年。來,為此次勝利,朕敬諸位鎮守西北的將士們!”說完,皇上舉杯起身,一飲而盡。
下座眾人也連忙起身,回敬。
顏琤此刻只覺與周遭氛圍格格不入,還好皇上冠冕堂皇一番之後,也安然坐罷,觀看宮廷歌舞。
顏琤如坐針氈,哪有心思吃菜賞舞,他一則不知皇上邀請他來此的用意,二則自己情不自禁總愛看向蕭澈,怕皇上與其餘人看出端倪。
蕭澈此刻正忙着與周圍大臣敬酒,回酒,只能用餘光看着顏琤的一舉一動。
此刻,何承起身走向蕭澈道:“蕭將軍如此年輕就為我大虞立下戰功,老臣深感欽佩,特來敬將軍一杯!”
蕭澈看到何承便想起在西北函州城被行刺之事,壓着心中恨意,也起身道:“多謝丞相大人!”說罷,一飲而盡,不顧站在面前的何承,喝完便已坐下。
何承尷尬的笑着道:“蕭將軍雖是年輕氣盛,如此氣焰,倒也失了大將本該有的穩重,是該找個可心的人稍加管束了!”
蕭澈面無表情道:“下官多謝丞相大人美意,正如大人所言,下官尚還年輕,成婚之事不勞大人費心!”
何承此刻也下不來台,面色微變,只好走回自己的座位。
坐在高台之上的皇上聞言,接話道:“丞相也是一番好意,朕沒記錯的話,愛卿如今也二十有二了,朕像你這般大時,已有太子!也是該考慮成家立室了!”
蕭澈下意識的看向顏琤,對方卻依舊氣定神閑的吃着菜,置若罔聞。
謝霆輕咳,蕭澈才收回目光,拱手道:“多謝陛下美意,只是微臣來京也才一年,朋友也未結交二人,別說是可心之人了。”
皇上聞言大笑道:“這有何難?大家閨秀本來就是待字閨中,等着如意郎君上門迎娶,難不成,愛卿還等着姑娘主動找你嗎?周卿,如今京城朝臣府中與蕭愛卿年紀相仿,適合婚嫁的女子有哪些?”
周良聞言,也放下碗筷回道:“回稟陛下,這京城之中適合婚嫁的女子不少,可若要配得上蕭將軍這等少年英豪,門當戶對必然重要。老臣所知道的便是,戶部董懷董大人的令愛,大理寺卿王哲王大人的幼妹,太子詹事陳恩陳大人的侄女……”
周良似在如數家珍的為蕭澈擇覓良配,顏琤此刻藏在袖中的手攥緊,壓抑着心中的憤怒,依舊維持着表面的泰然自若。
皇上聽着也注意觀察顏琤的表情,此刻殿中眾人的注意力都在周良這裏,只有他低頭吃菜。
半晌之後,周良終於說完了,何承卻大笑道:“周大人把朝中眾臣的愛女,侄女都說了一遍,唯獨落了自己的孫女。”隨便看向皇上道“陛下,臣可是見過周大人的孫女,那可真算是傾國傾城啊,又自幼得周大人教導,自然知書達禮,如今也是尚在深閨。依臣之見,不如皇上做個媒,與周大人商量一二,也算是成全了一段美人配英雄的佳話!”
皇上聞言,捋着鬍鬚點頭道:“不錯,周卿,你意下如何啊?”
周良尚未回答,蕭澈已然起身端跪道:“陛下,臣今日怕是要辜負了陛下與列為大人的美意了,如今臣剛剛入朝,一切尚未穩定,如何能娶妻,家中有了牽絆,臣怕分心無法盡心竭力為陛下辦事。還請陛下三思!”
“愛卿這是什麼話,在座各位臣工,家中哪個沒有夫人,小妾,不也為朕盡心儘力的做事嗎?還是說你對這門親事有何難言之隱?”
“不敢,周大人乃兩朝重臣,其孫女必然也聰穎無雙,只是,只是……”
謝霆起身解圍道:“陛下,澈兒如今剛剛征戰回來,心怕是還不定,婚嫁之事不如過些時日再議。若這二人真有緣,倒也不急於一時!”
皇上此時看向依舊默默吃菜,不言不語的顏琤道:“琤兒,為何今夜你如此沉悶?朕記得你在京中也算的是風流人物了,賞識過的佳人無數,何不也說道一二。”
蕭澈此刻算是明白皇上為何白日不讓自己回王府,又為何慶功宴邀請顏琤來,他究竟要試探自己和顏琤是否真如傳言那般。
他此刻目露不忍的看着顏琤。
顏琤放下筷子,坦然道:“皇兄莫要打趣臣弟了,臣弟賞識的佳人多是風塵女子,如何敢說出來,與周大人的孫女相較。遂只好閉口不言!”
皇上點點頭的:“這倒是朕疏忽了,不過蕭澈算是琤兒帶進京城,又長居王府。朕覺得他也該成家,早日搬出王府了,琤兒意下如何?”
慶功宴早已變成了別有用心的鴻門宴,此刻在場眾人都看向顏琤,他們自然知曉昨日京城盛傳韻事。
蕭澈此刻心如刀割,心有不忍,與其整日遮遮掩掩,倒不如藉此機會,將他與顏琤之事全部說出。這次並無人求親,也無人逼迫,他就是要在此昭告天下:“陛下,臣……”
“皇兄,臣弟以為,如今蕭將軍雖在臣弟王府借住,可畢竟已有官職在身,說到底也是朝廷命官。何況他是否願意娶親,要娶何人都得他自己決斷。若蕭將軍有傾心佳人,也有安身之所,臣弟自當備好厚禮,賀其新婚,毫無異議!”
顏琤打斷蕭澈的話,不想再讓他左右為難。昨日兩人許久未見,是自己情難自已在長街盡頭,不顧流言蜚語,不顧來去行人,與蕭澈抱於一處。
若二人因此事緣盡,終究過錯都在自己,不怨旁人。
今日,皇上就是來試探虛實,只要皇上還未篤定,一切就有迴轉餘地。
蕭澈詫異看向顏琤,他一時竟也不知這是不是他的真心話。
皇上聞言,也欣慰的點點頭道:“很好!那周卿日後便可多讓蕭澈與您孫女接觸一二,兩人日久生情,到時候自然無需說媒,兩人也能喜結連理。”
周良起身連忙謝恩。
大宴散時,已是深更,眾人離宮。
顏琤走出漪瀾殿,蕭澈便要追上去,謝霆從身後拉住低聲道:“澈兒,若再胡鬧,連王爺都得受你牽連!”
蕭澈不得已停下腳步,看着顏琤漸漸遠去的身影。謝霆並非威脅,今晚若不是皇上得到他想要的答案,豈會輕易放過這二人,他此刻也只得忍着心中的擔心,待回到王府再說。
若楓看到顏琤失魂落魄的走出宮門,連忙上前問道:“王爺,可還好!”
顏琤再也沒有說話的力氣了,他點點頭便上了馬車。
回到王府不久,蕭澈也回來了,他將馬鞭扔給家僕,便向後院跑去。
此刻顏琤一人在家,蕭澈心急如焚,他實在不知道今晚顏琤是如何忍着未起身離開。
蕭澈推開樰夢齋的房門,剛關好門轉過身來,熱吻便覆上自己冰冷的雙唇,顏琤再無從前的溫柔,幾乎是在狠狠的啃噬着蕭澈。
伸手便去解蕭澈的衣帶,他心中壓抑的怒氣,委屈,不滿,甚至憤恨都需要宣洩。
蕭澈卻伸手阻止顏琤,抬手推開他,沉聲道:“阿璃,你冷靜一點!”
他不顧蕭澈的阻止,再次貼緊其身,咬在蕭澈的耳垂上,喃喃道:“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誰都奪不走!”
顏琤毫無憐惜的索愛也激怒了蕭澈,他不斷的掙扎着,不讓顏琤靠近自己。
兩人互相推搡,又互相交纏,顏琤心中的不安與煩躁早已讓他失去理智,當蕭澈最後推開他時,顏琤幾乎用盡全力揚手向蕭澈甩去耳光。
清脆的聲響回蕩在兩人之間,霎時間,萬籟俱寂。
顏琤聞聲,也已清醒過來,抬眸看向蕭澈漸漸泛起紅印的左頰,以及嘴角溢出的絲血,怔在原地。
蕭澈毫不在意抬手抹去唇邊的血,看着此刻驚慌失措的顏琤,狠狠的戳着自己的心口道:“這裏,從來就沒有住進過別人!阿璃,你若因為今晚皇上的試探同我生氣,吵鬧,我都依你。可你能不能不要因此便懷疑我對你的愛。”
蕭澈心中委屈,莫名其妙被困在皇宮整日,舊傷複發,卻還要心力交瘁應付皇上與朝臣,還心急火燎趕回府安慰顏琤。
顏琤看着蕭澈眸中打轉的眼淚,自己先伸手環抱上蕭澈脖頸,埋首痛哭。
他也是有怨氣的,大宴之上眾人都在言論着究竟何等佳人才配得上少年將軍,這些話就彷彿如刺一般鑽入顏琤的耳中,扎在心上。
他聽到最後竟也麻木,似乎他也在隨着眾人思量蕭澈與何人般配。
蕭澈伸手將顏琤抱緊,溫柔道:“對不起,阿璃,讓你總是為我擔心,受我連累!”
無論怎樣,終究是他欠顏琤太多。
懷中之人搖搖頭,淚水沾濕了蕭澈的衣襟。
他們自然不知,燈下二人身影交疊的場景被一人盡數看在眼裏。
夜色之中,有一雙比墨玉更漆黑的雙眸緊緊的盯着屋中發生的一切。
屋內兩人輾轉擁吻,雙影重合。半晌,一人橫抱起另一人,走向床榻,隨後燭火乍熄。
林鐘直到漆黑蔓延,也才如夢初醒,將周身的殺氣散去。
他本就是受皇命前來,又為何憤恨?將所見所聞盡數回稟天子即可,與自己又有何干係?
林鐘就這樣勸解着自己,將心中的恨意全數壓下,飛身一掠,隱匿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