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坐看今夜關山月
顏琤目光波動,漠然緩言道:“如今你已古稀,本王不殺你,你也離死不遠了。所以你與本王的深仇可以不勾銷。”
劉溫目露狐疑,冷笑道:“老夫不信你這般寬宏大量,真的肯放過我?”
顏琤唇角一勾,手中長劍出鞘落在劉溫頸處:“本王寬宏大量,能容人所不能,乃是天家風範。可放過你,本王如何向那些被你殘害致死之人交待?”
顏琤克制憤怒,盡量平和道:“母妃乃異族公主,家破人亡來到大虞,舉目無親,囿於深宮,爾等卻依舊加害於她,殺母之仇,不得不報;
太子賢德聖明,病體孱弱,卧榻多年,蒼天憐佑,三年前他久病好轉,你卻認為他不能為你所用,為扶保榮王,不惜將太子毒害,再嫁禍本王。獄中甚至讓本王身染毒癮,日日飽受折磨。殺侄之仇,投毒之恨,不得不報;
若楓本清白之身,尚未娶妻成家,更未建功立業,他有何罪過?你卻設計奸害,他竟枉死長安殿中,死後也背負逆賊之名。此仇不得不報。
翎兒乃本王唯一血脈親人,天家公主,卻因爾等暗殺北夷使臣,不得不遠嫁和親。以至本王身邊再無親人。
本王回京復仇,在朝中將你的爪牙除去,將皇后廢除,本願收手,留你自裁,你卻逃到烏桓,投敵叛國,為烏桓王獻計謀策,挑起兩國戰火,將邊境數萬百姓生死置之度外。
劉溫,這樁樁件件,本王可有半句虛言?”
劉溫聞言,仰面大笑,笑聲似與海浪撞擊一處,不相上下。
“老夫忠心耿耿的輔佐皇帝,換來了什麼?設計陷害,污衊老夫謀反。
我劉家人被迫流放,盡數慘死途中,家丁奴僕皆被沒入罪奴之列。
你在此處義正言辭你慘死母妃兄弟,那我呢?我本可以一世清名,做賢良忠臣流芳百世,可就因為兔死狗烹,引帝王猜忌,便被無端扣上謀反之罪,遺臭萬年。
老夫回京輔助榮王登位,為我劉家翻案,有何不對?不過是成王敗寇而已,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何必在此大言不慚?老夫雖死,你以為你和蕭澈就能活嗎?”
劉溫滿面陰鷙,冷笑道:“這皇位二十年前就該是你的,如今皇帝日薄西山,太子難道不會思忖,他的小皇叔若要奪位,他該如何處之?
顏琤啊顏琤,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和蕭澈一同離京。京中留下太子,只怕此刻長安殿上早已換人安坐。
蕭澈功高震主,而你又是繼位人選,你覺得他會讓你二人存活於世嗎?”
歸雲等人聞言大驚失色,質疑道:“王爺身份隱晦,太子如何知曉?”
“這就得問你們王爺在北夷做了什麼?他為振奮軍心,討伐烏桓為蕭澈報仇。不惜在數萬大軍面前承認自己的身份。
謝霆帶着御林軍回京,宣王生還的消息早已傳遍整個金陵。倒是王爺還有閑情在此處與蕭大將軍,柔情蜜意,不肯還京。真是愚不可及!”
顏琤冷笑似毫不在意的,道:“多謝國丈提醒。”唇角笑容未斂,右手一揚,鮮血驟然濺上礁石。眼前之人瞳孔瞠大,難以置信的張口欲言,隨後轟然倒地,抽搐兩下,便登時咽氣。
遠處靜立之人,親眼目睹了一切。他從未見過顏琤殺人,手起劍落,一劍封喉,竟這般利落嫻熟。心中有了太多別的滋味兒!
顏琤餘光自然看到了蕭澈,劍尖還在滴血,顏琤將其插入沙土之中,負手而行朝蕭澈走去,邊走邊吩咐江堯道:“處理掉,本王要他,屍骨無存。”
顏琤見蕭澈一副驚詫之容,似嘲笑一般道:“嚇到你了?我早就同你說過,我身上殺孽太重,恐壽數不長……”
“阿璃!”蕭澈打斷顏琤的諷刺之語,鄭重其事道:“皇帝命已垂危,回京之後,我輔助你登基為帝,好嗎?”
顏琤瞳孔猛然收縮,他未料到蕭澈如此直白之言,甚至不加修飾,譏笑反問:“那大將軍呢?是要做我的皇后還是繼續做你的大忠臣?”
蕭澈搖搖頭道:“你若登基為帝,我自會輔佐你一生一世,將這錦繡河山,雙手奉上。”
顏琤大笑道:“大將軍忠勇之名,本王欽佩不已,回京之後,定會告知史官為大將軍做傳立文,永傳後世。”
言畢便要離去,蕭澈忽然出手,緊握顏琤的手臂。這熟悉的場景,仿若五年前,顏琤在王府大門挽留自己一般。
蕭澈竭力壓下心中的痛處,卻還是哽咽道:“那你究竟想要什麼?阿璃,我究竟該如何做你才滿意?”
顏琤從北境來此,蕭澈只覺愈發琢磨不透眼前之人。
顏琤心都被扯着生疼,正色道:“我要的,你給不了。子煜,若你累了,放手吧!”
蕭澈蹙眉,驚愕道:“阿璃,別這樣,好嗎?你我一起歷經磨難,九死一生,如今好不容易可以長相廝守,為何要放棄?”
顏琤自嘲輕笑:“長相廝守?你在東海,我在北境這是長相廝守嗎?若有一日,你我陰陽兩隔,這也是長相廝守嗎?蕭澈,看清你的心,究竟要什麼?”
究竟要千古留芳還是長相廝守?
言畢,掙脫開蕭澈的抓握,獨自朝軍營走去。
水天一色,波淼潮生,夜似墨布一般遮掩天際。大帳之中,燈火闌珊。
江堯端着晚膳送入,勸顏琤用膳。顏琤卻依舊掌燈閱卷,不置一詞。
江堯知道顏琤與蕭澈每次生氣,皆是如此,斷食絕飲。江堯無奈,只好道:“王爺,您若再不吃,蕭將軍也跟着您絕食。”
顏琤冷容微變,靜默半晌,還是接了過來。玉指動筷,慢條斯理的吃了起來。
江堯見此計有效,藉機勸道:“王爺,蕭將軍心裏惦記着您。您有什麼難言之隱,蕭將軍定然會理解的。屬下知道王爺的心意,可為何不能直白的告訴將軍,或許將軍也和您想的一樣。”
顏琤放下筷子,搖頭道:“江堯,子煜可以為我做出任何讓步,可若讓他遠離廟堂,和我閑雲野鶴,他斷然不肯。
他乃蕭年義子,蕭家從蕭鶴開始,滿門忠義之士,聖賢之名,怎會因本王斷送?
當年鬼先生和蕭年,蕭年便選擇了舍一人而全名聲。子煜,他心中奉為神明的義父既然可以舍情取義,他如何不肯?”
江堯聞言,也無話可說,可還是悻悻低語道:“到蕭將軍這代,蕭家便已斷後,還怎麼延續聖名?”
顏琤卻還是聽到了,蹙眉逼視江堯道:“你的意思是,本王耽誤他蕭家綿延子嗣了?”
江堯立刻張皇道:“屬下絕無此意!絕無此意!蕭將軍不也是蕭先生的義子嗎?”言畢,尷尬的笑起來。
顏琤也忍俊不禁,淺笑安然,隨後拿起書卷,吩咐道:“給他也送點吃食,他本就容易腹痛,待回京后還有一場惡戰。”
江堯心下瞭然,他自然知道顏琤所指何事?
二十年前的血雨腥風,怕是又要重臨人間了。
碧雲冉冉,春林初盛,早春三月,官道草長鶯飛,漫川紅翠。
蕭澈將東境軍務與丘弘對接之後,留下秦安規劃戰後重建之事宜。
五萬神乾軍興師已定,便班師回朝。春風漫卷,旌旗獵獵,鐵馬蕭蕭,大虞鐵血之師,似其名一般,神之將至,一定乾坤。
顏琤早已褪下戎裝,重着素衣,安坐車馬隨大軍回京。他不是不會騎馬,只是不想與蕭澈并行。
可未料到蕭澈也舍下馬匹,與他共乘一車。
顏琤此刻一言不發,面色無常,雙臂撐在車中的矮桌之上,素手纖纖,剝着荔枝。
素日在京城所嘗荔枝,皆是從東海運送,等送到各家各戶之中,早已不再新鮮。
蕭澈知道顏琤愛吃此物,丘弘送蕭澈東海特產時,特意要來幾筐。
蕭澈見顏琤一個個剝開外殼卻不食用,不知何意?不過他倒是繼續發揮他無賴的脾性,將顏琤剝好的果肉拿起品嘗。
顏琤見狀,出言道:“大將軍好不見外,素日在府中也有人這般伺候嗎?”
蕭澈挑眉,索性無賴痞到底:“本將的將軍府中美妾如雲,日日鶯燕環繞,夜夜笙歌聽曲。好不逍遙快活!”
顏琤雖知他在玩笑,可看到他那似享受的表情,還是不快。停下手中的活兒,白巾拭手,故意冷下面容。
蕭澈見自己的目的達到,這才彎腰自己接着剝起荔枝來,繼續感慨道:“這東海的荔枝啊,和金陵還就是不一樣。真甜!”
顏琤悠然道:“閣下不知京城的果品皆是東海所供嗎?”
“……”蕭澈不顧道:“我怎麼不知道?我不過是玩笑,看阿璃知不知道罷了。”
蕭澈竭力辯解之容,讓顏琤忍俊不禁,隨後立刻收斂神色。
可這魅惑人心的淺笑卻全數落入蕭澈眼帘,只覺眼前之人一笑,便勝過所有春暖花開。
蕭澈將剝好的荔枝遞給顏琤:“吶!”
顏琤猶豫片刻,正準備接過,對方卻猛然撤手扔回自己口中,滿含嘲弄之意的看向顏琤,隨後將果核吐出。
顏琤咬牙切齒道:“蕭子煜,你想死還是不想活!”
顏琤話音未落,眼前之人忽然靠近自己,腰間一緊,雙唇被遮覆而上,荔枝甜膩之味便傳入口中。
顏琤雙手推搡着蕭澈,蹙眉不滿。可口中已有方才蕭澈食過的果肉,甘甜可口。顏琤情不自禁的吞咽,卻好像主動吮吸蕭澈的軟舌。
蕭澈眉眼彎笑,將懷中之人抱得更緊,吻的更深。早已不是初次,顏琤卻還是不自覺的沉醉其中,無法自拔,面色漸漸潮紅,口中的荔枝果肉早已咽下,可還覺得香甜軟糯。
從那夜二人大動肝火之後,還未有過任何親昵的舉動,此刻顏琤即使再有怨氣與不滿,心頭也清甜四溢。他緩緩閉目回應,回抱蕭澈,與之交纏一處。
蕭澈很有分寸,懷中之人身子漸軟,他便立刻收斂。輕柔的指腹劃過顏琤沾染情潮的雙唇,溫言道:“阿璃!之前是我不好,我明知你在北境為我擔憂,心急如焚,待你來此卻還是忽略你。原諒我這次,好不好?日後絕不再犯!”
顏琤垂眸,修長的睫毛眨動,心頭劃過一絲失落,因為眼前之人並未明白自己所求,可還是情不自禁的點頭答應,似乎被其蠱惑,已中心毒。
蕭澈溫柔一笑,將顏琤摟在懷裏,日日惶恐,唯獨此刻安心。
二人依偎半晌,顏琤才起身端坐,繼續剝着荔枝,緩言道:“我這次去北夷狼帳,見到翎兒了。”
蕭澈不禁想起顏翎遠嫁那日自己口出重語,他問道“翎兒過的,還好嗎?”
顏琤點點頭,眼神之中溢出溫柔道:“翎兒是否幸福,我從她的神情就能看出。她在北夷很好。還給老狼王添了個小狼崽,我的小外甥。小傢伙粉粉嫩嫩的,可愛極了。”
蕭澈接着話頭問道:“阿璃很喜歡孩子?”
顏琤正欲點頭,可還是怕蕭澈為難,所以搖搖頭道:“小孩子幼年可愛,再大一點,很煩人,沒什麼喜歡的。”
隨後轉移話題道:“子煜,這次回京,你我怕是都不得安寧了。太子如今勢眾,周大人走後,朝臣幾乎無人能降得住太子。此番回京,須得小心謹慎才行。據我的人送來的消息,朝局被太子掌控,只怕皇帝也已凶多吉少。”
蕭澈心寒不已,當年皇帝因為這個流落民間的皇子,不惜將太史令蕭年殺害,可如今自己寄予厚望之人卻盼着自己駕崩。
以惡行之,必以悲哀滅亡。善惡有報,因果輪迴,皆有定數。
“太子本就應繼承大統,他這般心急,也不怕報應不爽嗎?我問心無愧,他若猜忌,我也沒辦法。
可阿璃身份敗露,他若要動你,我斷然不容。此番回京,須得萬事謹慎,天子親衛已被他控制,我怕他對你不利。阿璃,搬回將軍府和我同住吧!”
二人同住,早已習慣,可蕭澈依舊小心翼翼的問詢商量,生怕顏琤拒絕。
不想辜負蕭澈的期待,顏琤還是點了點頭,儘管被束於四角高牆之中並非他想要的生活,可還是捨不得眼前之人,更何況此去金陵,生死未卜。
皇帝因大量服食仙丹,水銀中毒,此刻早已在上陽宮纏卧,奄奄一息。
太子滿面陰鷙盯着榻上痙攣之人,眼神里皆是毫不遮掩的怨恨之色。
旁側宮人提醒道:“殿下,為何不一碗葯送送他,省的他還在這陽間受罪?”
太子冷笑道:“你懂什麼?若他死了,以顏琤的心智,定然會起疑。只有他活着,蕭澈才能毫不猶豫的進京,本宮的計劃也才能順理成章。”
“殿下高明!”
“蕭澈他們走到哪裏了?”
“明日便到京城。”
“一切都安排好了嗎?”
“回殿下,早已安排妥當,禁軍已然將皇城控制起來,上陽宮內皆是天子親衛,必會萬無一失。”
“看管官員府衙的禁軍加派人手,斷然不能出現任何一人,為其通風報信。”
“奴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