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番外二十之安心待我,許你一世長安
幾日後,夜深人靜的公主府外。
秋淡淡,月彎彎。噠噠的馬蹄聲急促慌亂,驚飛了樹梢間棲息的數只烏鴉。長道四周,雞鳴狗吠。
“公主殿下——”
閣樓外,琳琅神色焦灼,接連喚了數聲。
梁榭蘊下意識側翻了個身,睡意朦朧,神思混沌:“何事?”
“府外來了位自稱是方丈國人的清秀男子,遍體鱗傷,氣若遊絲,恐怕……活不過今夜……”
梁榭蘊眉黛一震,猛地驚醒。
紅燭濃沉,灼光昏黃,燭蠟沿着長身緩緩流淌而下。跳躍的光澤映照梁榭蘊的清容,步履沿着四周來回踱步。
“蘊兒。”
視線正前方,一身紋綉金龍精細黃袍的梁榭晗風塵僕僕趕來。他的身後,齊擒龍長軀修拔,緊隨而至。
“情況如何?”
一道屏風阻隔,田啟沉眉肅穆施針,動作嫻熟,有條不紊。
片刻,滿臉傷痕的芍藥迷迷瞪瞪睜開雙眸,燈影伴殘軀。
鬢髮凌亂貼耳。她翕了翕如染了數層白霜的嘴唇,氣息奄奄:“勞煩了......芍藥自知.......命不久矣......煩、煩請田太醫......一件事......”
她有緊急之事要稟告君上。
即將落入印堂穴的細軟銀針頓了片刻,田啟默不作聲看了她一眼,面色沉肅。靜然片刻,粗繭指腹旋即收回。
經脈盡損、五臟六腑已裂,能撐到此時已屬奇迹。
殘燈孤影,煢煢孑躺。
恍惚間,虛眸落入齊擒龍俊逸挺拔的面孔,淚水沾染雙眸:“君上......瑤華公主她......咳咳咳......”
齊擒龍神色猛然一凜,眉宇緊皺成‘川’:“婕弦出了何事?”
芍藥強撐意識,欲掙紮起身。梁榭蘊忙撳住她孱弱的身軀,拍撫她的情緒。
“自君上微服私訪后......”芍藥強忍喉頭如火燒般的灼疼,聲線低啞乾澀,“方丈看、看似平靜無波,實則暗藏、藏危機......一個半月前,各諸侯......如同魔怔了般......紛紛揭竿而起......互相殘殺......”
“朝中局勢如何?孤的護林軍呢?婕弦又在何處?”
芍藥虛弱吸了一口氣:“公、公主已被朝中諸臣軟禁......生死未卜......”
此番動亂,毫無預兆,讓人猝不及防,髣髴一雙無形之手在背後操縱着這一切。齊婕弦心有所料,這才派她馬不停蹄趕來瀛洲,救方丈於危難之中。
齊擒龍棕眸沉翳幽深,半張輪廓掩映在燈影之下,沉冷滲寒。空氣粘稠,濃稠的血腥之氣徐徐浮蕩整間屋閣。
梁榭晗拍了拍他的肩胛,當即承諾道:“如有需要,朕可隨時調兵支援。”
“瀛洲君王......”芍藥掩着胸口,猛然咳嗽,“貴城......蜀地也已陷入......此境地......”
她身上之傷,大部分是被蜀地之民瘋砍所致。
梁榭蘊心下一個咯噔,忙不迭看向梁榭晗。後者長軀持立,雙手負於身後,不緊不慢道:“朕已知曉,正遣人暗中調查此事!”
天邊夜幕由深漸次轉淡,晨曉鳴啼,第一縷白光猛然躍上地平線。
瀛洲王宮,方覺殿
素手輕柔對摺開襟襕袍,徐徐疊放至墨綠色的包袱中。頓了片刻,摩挲上方巧奪天工的玄線紋綉,雄鷹展翅傲然騰飛,盡顯王者的雄渾英氣。
清眸不自覺氤氳,水汽蒸騰。
這時,粗糲指腹輕柔觸上如玉般的面頰,長軀傾身,罩住嬌軀,一點點舔掉頰邊的凝潤淚珠:“安心待我,許你一世長安。”
梁榭蘊抽噎着鼻尖,心口如火燒般灼熱滾燙,一股不知名的恐懼髣髴無底深淵般從腳底蔓延全身。素手攀上他的肩胛,凝盡全身力氣摟緊他,試圖找尋能夠撫平內心深處惶恐不安的安全感。
可如此自欺欺人之方式,便如同朝火海里添薪加柴,越燒越旺。奪眶而出的淚水,愈發遏制不住。
齊擒龍幾不可聞嘆了口氣,指腹捏抬女子絲滑如綢般的下頜,以唇相覆,唇齒間探出的力道溫柔繾綣。
梁榭蘊緊緊環住他精壯瘦削的腰腹,髣髴亟待融化的極地冰川,迫切需要猛火的燃燒。
大掌摁住她的後腦勺,小心翼翼躺放於長龍琉璃玉床上。粗糲指腹輕柔摩挲凝脂清容,低沉聲線恍如風拂水波,棕眸深邃,聲聲叮囑:“記住,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好。”
她埋在他的懷中,徐徐闔上雙眸。
日色已近黃昏,深秋寒意漸濃。斜陽暈黃,傾灑椒房殿前的一草一木。石階之上,殿宇之內,木魚篤篤,規律而有節奏。
未消多時,木魚聲漸落。
“你無需日日陪着哀家。”
齊羲和正身端坐於紅橡木方椅上,從她手中接過搪瓷茶杯,慢條斯理品茗潤喉。
梁榭蘊半屈身替她捏腿彈捶,動作輕柔:“女兒這些時日閑來無事,恰好可以進宮陪陪母后,以盡為人子女之孝道。”
齊羲和輕垂下眼帘,將她神色無漾之舉盡收眼底。十月懷胎的女兒,自己如何不了解?表面越是若無其事,心頭越是比吃了黃連還苦。
細手將她鬢角的碎發輕綰至耳後,字斟句酌片刻,才道:“擒龍返方丈已一月有餘了吧?可有傳來些許消息?”
捶落的素手微微一頓,清容輕擺了擺,旋即抿唇笑了笑:“沒消息,便是好消息。”
“你能如此開導自己,哀家深感欣慰。”
“對了,母后,”梁榭蘊不疾不徐取下鎖骨處的核雕,上方的精細輪廓滑過一抹亮色,髣髴有了通靈感應般,“能否告知蘊兒,此核雕的來歷?”
齊羲和深深凝視眼前這一瑩潤泛光的深棕核雕,記憶中的某段髣髴被驀然抽離出來了般-----
數千年以前,神州大地儘是一片流火景象,萬物凋零,寸草不生。祖先們為了生存,不得已四處遷徙。一日,淺灰色的天空染滿鎏金彩霞,仿若火燒雲般四處蔓延。
忽地,風雲際變,陰雲滾滾。整片大地猛然掀起一番狂風驟雨,深海中的潮湧如波濤般兇猛席捲而來。風雨飄搖間,海水毫不留情將祖先們吞沒。在這個過程中,部分祖先死裏逃生,對於遷徙一事產生分歧,爭執間,一分為三。
其實,產生分歧前,創建方丈王朝的祖先親眼目睹一如玄鐵般的塊狀物從天而降。她因心存疑惑,遂朝它墜落的方向追趕。而後無數年,憑藉此塊狀物,方丈得以在其餘兩國中拔尖屹立。祖先之孫輩對此物感恩戴德,便將其鍛造成重塑,成了如今的凝潤核雕。相傳,此物若認定誰為主人,便會隨着年月積累,勾勒出主人的清容。
直到核雕隨着她出嫁,方丈國力漸弱,日漸衰敗。封侯們蠢蠢欲動,數次掀起推翻巨波。
齊羲和以額輕貼溫潤如水般的瑩美核雕,心口髣髴壓了塊大石。若非她自詡為父王母后的掌中之寶,任性將其作為嫁妝,方丈也不會落得如今這般下場。
“母后,”梁榭蘊緊緊握住齊羲和寒冷如冰的手腕,聲線輕柔道,“《佛經》有云:緣來則去,緣聚則散,緣起則生,緣落則滅,萬法緣生,皆系緣分。緣來天註定,緣去人自奪。種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
一切,唯心造!
齊羲和低垂眼帘,驀然擺頭,自嘲笑了笑:“哀家數年來的參禪禮佛,竟敵不過蘊兒短時段內的靜心領悟。”
“母后心善,加諸己身之事多如牛毛。”
梁榭蘊心細如髮,素手輕柔拭去齊羲和眼瞼的淚珠。
恍若醍醐灌頂之言,齊羲和將手中的碧簪重新插回她的鬢角,雙手捧起女兒的面容,淚凝於睫:“蘊兒,謝謝你。”
此萃造核雕,已認你為主人。
一地月色傾灑,陰寒冷翳。茂密叢林間,篝火獨燃,驅趕四周的豺狼虎豹。
驪山之腳,忘川湖上,沉暗碧波粼粼浮動。岸沿邊,一道頎長身影靜身持立,棕眸凝視前方,周身髣髴鍍了層輕薄的銀紗。
片刻,火光中走出一身着赤紅勁裝的巾幗女子,手持長鞭,當即單膝叩首道:“雲槿叩見君上。”
月色深渺,點點灑落,映照雲槿清澈素白之容肌。
齊擒龍不動聲色掀開棕眸,雙瞳漾過湖水粼粼之波,清淡沉邃:“婕弦如何?”
“已被雲槿救出,現安置於一相對安全之地。”
“方丈為何衍變成如今局面?又是誰在背後進行操控?”
“雲槿近日來多方打聽......”
話還未落,內力深厚的兩人耳尖一動,瞬間噤聲。距二人不到兩百米的灌木叢中,隱隱傳來樹影晃動的聲響。
一泛黃葉片輕若無聲掉落,指腹準確無誤夾住其身,凝力一個飛擲,叢中當即傳來一痛嘶聲。
二人步履迅疾如風,撥開灌木叢。昏黃火光之中,氣息奄奄的苗愈面白如紙,雙唇褶皺皸裂。凌亂的衣擺下方,腿肚血跡斑斑。視線朦朧中,殘存的意識朝齊擒龍氣若遊絲吐了四個字:“......五衍蠱毒......”
旋即暈了過去。
天色泛出魚肚白,疏落的淺光徐徐傾灑,斑駁光圈流轉於地。
苗愈眉頭緊蹙,抬手掩住刺目的光線。正欲強撐虛弱的身軀,被端葯而來的雲槿猛力一撳,斜靠鋪了層草地的石壁:“休要亂動,除非這腿你不想要了。”
秋風陣陣拂過,捲起一地落葉。瑩白秀容鬢角的赤紅碎發迎風而起,就此倒映入深眸之中。
“喝了。”
濃稠墨黑的中藥飄出裊裊薄紗,陶碗貼住他乾裂的雙唇,不由分朝他喉頭就是一灌。
“咳咳咳......”
他掩着胸口猛力咳嗽,心中好笑又無奈。行走江湖多年,除卻小妹苗沉魚天性蠻橫驕縱,他還是第一次見如此落拓不羈的女子。
“你叫什麼?”
話音才落,連他自己都覺驚愕。
雲槿置若罔聞,扒拉吊爐下方燒得紅火之柴薪,以水澆滅后,就地掩埋,半分痕迹都不曾留下。
這時,馬蹄聲漸次靠近。一身黑衣的齊擒龍勒緊韁繩,取下面罩朝他走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苗愈垂眸片刻,眼底浮動一抹難以言喻之殤:“可三國的黎明百姓,皆已身中五衍蠱毒......”
那日,附身魏剡之肉軀的清逸以迷幻之術困住他們四人,強行逼迫他們喝下蠱毒之水。而他因行走江湖多年,心魔於他而言早已亦敵亦友。他拼盡全力衝破迷幻之術,一路奔逃至方丈。誰知方丈之情形愈發慘烈。
清逸喪心病狂廣撒蠱毒之水,各個封侯王無一倖免。他狂狷撂下一句話:誰能衛冕方丈之王,便可得到蠱毒之水的解藥。
為了這一份解藥,封侯王們互相殘殺,殺戮屠伐,一時間,方丈各地屍橫遍野。
而他自知無法阻止此番禍端,正欲通風報信之時,被追捕而來的清逸之爪牙發現。他竭盡全力逃脫,大腿卻因身中數箭,又未及時止血,傷口早已潰爛,徒剩割肉護腿這一步。
“而今,若想拯救神州三國,唯有萬蠱之王顯世……”
它之精血,足以解救三國身中蠱毒的黎明百姓。可自它被雲逸盜走後,任憑他多年來如何明察暗訪,均是一無所獲。
那夜,林祚聰坦言,他曾見過此物。原來,它已被雲逸轉送給了綠珠,而綠珠則在臨死前,將此手鐲贈給了瀟王妃季梵音。
然,數日前,瀟王爺夫妻已攜女離開穎上,行蹤成迷。
齊擒龍深斂棕眸,瞳仁不由得沉了幾分:“孤適才前往三國邊境探聽,那號稱巨斧神器的清逸已潛入淄州。他之身後,皆是方丈、蓬萊的千軍萬馬。”
苗愈眉頭緊鎖,整張俊容褶皺成樹皮,呼吸沉壓。
“看看這個。”
雲槿話落,素手高揚投擲,一輕若無聲的泛黃牛皮方塊從她手中脫離,徐徐漂浮於空。
苗愈長臂一伸,大掌準確無誤接住。緩緩攤開上方的內容,篆寫的苗族文字猛然跳入眼帘——
“寧古年間,吾之一族突遭凶獸侵害,房屋盡毀,族民生命堪憂。此凶獸,身形龐大如饕餮,通體鎏金,火球四噴,澤光鱗片遍佈,狀與金龍無異。吾與族人耗盡畢生功力,皆未能將其擒獲。心生絕望之時,一弔詭之事驟然發生。其在攻擊中突然頓住其身,如深淵般不見底的獸眸倒映族中女子之容貌。它仰頭長嘯了聲,旋即化作一細圓的手鐲,堪堪鑽進女子皙白皓腕,形似臣服之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