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妖魔入體
“聽說了嗎,江寡婦的大兒子遭雷劈了。”
“我還去瞧了呢,頭髮都焦了,人像根木頭,看樣子活不了了。”
“不是說壞人才會遭雷劈嗎,一個讀書的半大小子,平時看着也還孝順,怎麼遭這種報應?”
“嗤,這小子上輩子指不定是什麼惡人,要不然這麼多人雷公單單劈他?”
“江寡婦算是遭老了罪,死了男人拉扯三個小孩過日子本來就難,這下子大兒子又要保不住,老天不長眼啊。”
風言風語夾雜在冷雨凄風中撲向鎮西小竹山下的三間茅草房,黃泥巴糊就的竹片牆上有個尺許的開口,細雨從中吹進屋內,房間裏越發顯得潮濕昏暗。一床一櫥一書箱,簡陋至極,床上躺着個少年,蓋着舊棉被,臉色灰暗,偶爾的抽搐顯示着還是個活人。
房門口煙霧瀰漫,黑瓦罐在泥爐上冒着霧氣,彌散着苦澀的藥味,一個小女孩搖着爛蒲扇,愁眉苦臉地看着火,不時地探起身子向屋內張望一下。
已經兩天了,江安義毫無知覺。表面看似平靜,腦內卻沸騰得像一鍋粥,無數畫面像塵埃般飄浮不定,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隨父親燈下苦讀,在烈日下舞刀弄拳,重溫過父親亡故時滿目凄惶,體會了首次殺人時驚慌失措,一會兒是粗茶淡飯勉強渡日,油燈下細讀書上模糊不清的文字,一會兒面對無數的珍饈佳肴,燈紅酒綠中盡情歡怡……
最後,歸於烏雲、大雨,電閃雷鳴,自己避雨在樹下;而另一道身影則在密林深處,奇異建築之顛,亦是電閃雷鳴,同樣一聲霹靂,金蛇竄來。
“啊”,江安義慘叫出聲,腦袋被劈裂開來,身子在床上猛地一震,發出聲響。女童跳起來,大聲地叫着“哥醒了”,向屋內跑去。“哐當”一聲響,一個婦人腳步踉蹌地從外面搶向床邊。
聽到急切的呼喚,江安義忍着劇烈的頭痛,勉強睜開眼,兩張淚臉映入眼帘,是娘和妍兒。江安義想笑笑,嘴角抽搐了一下,無力地耷拉成個苦笑。
“老天保佑”,江黃氏軟在床邊,喃喃地自語道。好半天才清醒過來,抹了抹臉上的淚,擠出一分笑容,起身問道:“義兒你餓不餓?娘熬了雞湯,這就給你端去。”
兩天沒吃東西,溫熱的雞湯入肚引得腹中一陣“咕咕”地響動,逗得妍兒“咯咯”直笑。大半碗雞湯下肚,江安義恢復了些氣力,看着妹妹妍兒眼巴巴地盯着碗直咽口水,碗底剩下的些許再也喝不下去。江黃氏將剩下的幾勺餵給女兒,替江安義掖好床單,叮囑幾句,端着碗出了屋。
妍兒“吧嗒”着小嘴,意猶未盡地伸出舌頭在唇上舔了幾下,滿足地吐了口氣,趴在床頭道:“雞湯真甜啊,娘說等哥你考起了秀才,咱家就能像秀秀家那樣常吃肉了。哥,你什麼時候能考中秀才啊?”
江安義無語,六歲隨父親啟蒙,十二歲通過府試成為童生,也曾被人譽為“小神童”,一心想着苦讀幾年考中秀才,不料父親染疾身亡,遺下寡母和兄妹三人。原本該自己種田養家,母親卻堅持讓自己讀書,將家中十畝田租於別人,靠着編竹籃、竹帚補貼家用。
弟弟十歲就幫着鄉人放牛、砍柴,做些小活,能到外邊吃上一兩頓飯,減輕點家裏的負擔。再看看妹妹,頭髮黃疏,滿是補丁的大褂穿在身上空蕩蕩地,快七歲了,還比上鄰居家六歲的秀秀來得壯實。
心如刀絞,頭痛再次襲來,江安義疲憊地閉上了眼。妍兒乖巧地回到葯爐前扇扇子,哥哥已經醒了,妍兒的心歡快起來,扇子扇得飛快,爐灰被揚起來,飄飄浮浮,就像鎮上小孩放的紙鳶……
四周靜下來,江安義回想起雷擊的情形:從縣城回家,路遇大雨,避雨在樹下,一道厲閃將自己劈倒。奇怪,記憶里怎麼多了些東西,高聳入雲的建築、噴着煙飛跑的怪獸,天空中掠過大怪物,這是仙宮還是地府?
聽老人們說過,古時有書生避雨於荒廟,妖狐托避於身下躲雷脫劫,據說書生是文曲星下凡,雷神不敢傷及,妖狐得以避難。難道自己也是文曲星下凡,不過躲在樹下時沒看到什麼東西啊?
自己體內分明多出了什麼東西,才會有這些古怪的記憶,不過這東西不是什麼善類,經常變換着裝扮殺人,用拳腿、用兵器,還有一種噴火的怪器。苦也,故事裏妖狐會報恩,而妖魔只會害人,不但要害自己怕還要連累家人,自己絕不能告訴別人體內有妖魔的事,要不然滅頂之災就在眼前。
………………
半個月後,江安義搖搖晃晃地在自家小院中踱步,妍兒小心翼翼地跟在身旁,做哥哥的拐杖。江黃氏靠在門框上編着竹籃,見天色不早,嘀咕道:“天都這般時分了,勇兒怎麼還不回來?”說著起身準備晚飯。
天色陰沉,快下雨了,大街上少有人行。一個少年順着街中間的青石板飛快跑來,右衣袖上一道破口子隨着腳步像小旗般一揚一揚在空中飄舞。
妍兒早笑着衝到籬笆門前,衝著遠處的少年脆聲高喊:“二哥。”
少年跑到門前,習慣性地伸手向妍兒頭上揉去。妍兒一偏頭,盯着江安勇胳膊上的衣服破口,小大人般地嗔道:“二哥不乖,又和人打架了,我要告訴娘去。”
江安勇做着鬼臉示意妍兒輕聲,忙手忙腿地從懷中掏出個荷葉包,討好地遞到妍兒面前。打開荷葉,裏面包著個饅頭,碧綠的荷葉襯着雪白的饅頭,分外誘人。妍兒驚呼一聲,抓住饅頭忘記了其他。
江安義看着弟弟臉上的淤青,皺着眉頭不說話。長兄如父,江安勇對哥哥有幾分畏懼,下意識地摸了把腮幫子上的痛處,憨憨地笑着解釋道:“二牛他們幾個說哥的壞話呢,我氣不過,和他們爭了幾句,不痛。”
看着矮小黑瘦的弟弟,江安義心頭泛起一陣酸楚,胸中升騰出怒火,即惱二牛無禮又恨自己無能。
“哥,你怎麼了?”妍兒驚叫道:“臉色好難看,是不是發病了?”
“沒事”,江安義輕輕地拍拍妍兒的頭,臉上強笑着,輕聲對弟弟道:“把衣服脫下來,我幫你補補。”
松木四方桌,正中擺放着一碟水煮野薺菜,沒有油,看着發枯,一個大碗盛放着幾個煮爛的芋頭。江黃氏正中,左邊是江安義,右邊是江安勇,正下方江花妍跪坐在板凳上,每人面前一碗黍米粥,粥清如鏡,便是江家的晚餐。
江安義腦中浮現出油汪汪的大肉塊、焦酥酥的烤鴨、香噴噴的燒雞,還有尺許長的大蝦、長着長鼻的貝殼、精美如畫的糕點,這是妖魔的記憶,它在迷亂我的心境。江安義趕緊默念“太上老君”、“無量壽佛”、“阿彌陀佛”、“觀音菩薩”,將知道的神佛都請了個遍,那股“邪念”慢慢消失了。
小口喝着粥,吃一口芋頭,想像着是燒得極爛的豬肉,江安義吃得津津有味,再伸筷子時,卻發現碗空了。
“給你,哥”,妍兒“咯咯”笑着,將手中咬過一口的遞過來,江安義紅着臉搖頭。
江黃氏停住筷子,笑道:“娘都忘記義兒、勇兒長大了,飯量也長了,明天娘多煮些。妍兒剛才吃了饅頭,義兒你就吃了吧。”
吃完飯,桌上擺上油燈,江安義照例在燈下苦讀。江黃氏在一旁編竹籃,江安勇蹲在地上將竹片破成一條條竹絲,妍兒等他破好后將竹絲小心地放在娘的手邊。
油燈散發出淡淡的暈光,柔和溫暖,一家人的身影在燈光下溶成一團。
突然,江黃氏手一縮,將指頭放在嘴裏吮吸着。娘的手又被竹刺刺出了血,江安義知道那雙手上佈滿了大大小小的口子。將燈蕊挑起些,江安義悄悄將燈往娘那邊挪了挪,屋內亮堂了些。
江安義的心思再難集中,總想到娘手上那一道道的口子,血淋淋地如同刺在心上,痛且壓抑着。好像妖魔的記憶里有不少發財的法子,借來用一用?也不求豪富,只要能保證一家人衣食無憂,娘和弟弟不用那樣辛苦,自己能安心讀書就行。
“義兒,怎麼不讀了?”耳邊響起娘的聲音,江安義連忙低頭繼續讀書,“……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夫子告誡讀書人要安於窮困,堅守德行,只有小人才會因為窮苦而胡作非為。江安義悚然而驚,這妖魔潛在我身上,無時無刻不在誘惑着我,我要堅守本心,不為妖魔所趁,不給他做惡的機會。
於是,江安義輕聲而堅定地吟誦着:“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在家人期待的眼神里再次靜下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