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於私，一杯茶的距離（一）
冗長的冬季給城市帶來冰冷與沉悶，給美吉和集團內部帶來的卻是火熱與利潤。
今年除了集團總部有年會之外，美吉自己也張羅了一場不俗的新年舞會，大家都明白，來年在這裏工作的每一個人都將是錢途無量。
舞會上，目光所及都是衣香鬢影上流社會。
藉著幾分酒勁兒，李偲偷偷地看着遠處的易數，他正舉杯與人盛歡，儘管身邊站着一身珠光暖色氣場十足的閔雯琴，他依舊是一身零度的深色西裝，領結加立領高貴而冷峻。
而李偲今晚這身價值不菲的露背晚裝令她身材姣好盡顯、成熟大氣典雅奪目，所到處儘是高端人士富貴公子的搭訕攀談與留微信，一個女人能在這樣盛大宴會上圖慕的虛榮她都應該擁有了。可她不過是佯裝喜慶，內心實則興緻寡淡，無喧鬧的念頭。
以失陪一下為借口，她告別了圍觀的異性人群，默默地拿了一杯紅酒溜到了樓上辦公室，安享清凈。
打開電腦隨意看部電影，越輕鬆越喜劇越好。
翻到了一部上世紀七十年代的港式喜劇填充着無人的冷清，電影的名字叫《半年八兩》。
紅酒沒喝幾口，就聽見有人在背後發聲：“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
回頭，是易數，靠在門邊西裝領結鬆開、挺拔帥氣，一身酒氣。顯然他在樓下和大家互動的很好，嗓子都啞了，以至於李偲沒聽出他那“舉世”兩個字。
他晃晃悠悠走到李偲身後，彎腰看着電腦屏幕，盯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許氏三兄弟喜劇啊，原來你是這腔調”。
那酒氣噴在李偲的脖子上，熱得像是帶着體溫的手。李偲繼續盯着電腦屏幕一動不動，易數又晃到前面的辦公桌前一屁股坐桌子上，抽煙。
“不去樓下跳舞嗎？小李。這電影全粵語，你聽得懂嗎？”
“不去樓下主持大局嗎？易總。一上來跟我丟道家哲學，明明醒的是你們，醉的是我。”李偲說。
無話，只有電腦里傳出趙雅芝誇張的笑聲。
在這種氛圍之下，再里程碑式的喜劇電影也難變得有趣。李偲乾脆關電腦，準備離開。
“無論是他人的熱鬧還是自己的熱鬧，如果沒有那種心境就不要迎合與製造，走，去我辦公室喝一壺好茶。”易數熄滅煙，做了請的手勢，李偲猶豫地看着他，思忖着他的話，一不小心又被他洗腦了。抬頭，他已然走到了隔壁的辦公室，開門亮燈。
走進易數辦公室的時，他已坐在茶海面前燒水，透明開水壺裏每一個水分子都在急速加熱膨脹不安地翻滾。李偲坐在易數的對面，看着他，他則一動不動地看着水壺無言。水燒開，他轉身從書櫃裏拿出一盒茶葉，放了些進公道杯，倒水入杯，合蓋。悶茶的時間裏，他望向窗外，鎖眉不語。
如果我只是我，而他只是他，促膝品茗該是家常便飯，可待冬盡飛花，雖然對面而坐，卻已是彼此遙不可及。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我有所感事，結在深深腸。
“香嗎？”聞香杯已經被易數直直杵到鼻尖上，思緒縹緲的李偲一下被茶香拽回了神，清甜如花香。
“很香，什麼茶？”李偲問。
易數端起一盞遞給她，“鳳凰單樅”。
“哦。”
一邊低頭喝着茶，一邊悄悄看他的手指擺弄着杯杯盞盞。端起，落下，再端起再落下。一盞茶，啜飲完，剛一落盞，他又續上。兩人繼續各自喝茶，窗外是歡度新年的炮竹聲，幾聲長几聲短還有幾聲細碎的響，夜空如同黑色絲絨被撒上碎鑽一般迷人。續上第三杯的時候，熱茶泡軟了拘束的身體，李偲躺進沙發里，想打破這安靜——
“‘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驢了’，聽過嗎？你不覺得我們倆喝得挺傻嗎？”她說。
易數停下手裏的活兒，抬頭，一臉不明所以被罵的委屈表情，看起來像個孩子一般有趣。一個沒忍住李偲“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易數也跟着笑，玩笑進一步稀釋了空氣里的緊張，也撫平了不安的躁動。兩雙眼睛自由無虞地同時看向了對方，這一看就沒再移開。
出院以後他們再也沒有這麼近這麼自然這麼默契地看過彼此，這一秒，她近在咫尺，這麼熟悉又這麼陌生，兩秒之後內心如熱茶翻滾，三秒過後相視而笑莫逆於心。屬於她的煙花開始在心裏升騰，亮了一整片天空。
“你還好嗎？”易數笑着問，李偲笑着點頭。
怎麼能說不好呢，這份新年禮物此刻正穩穩落在她的掌心，哪怕擁有的時間比煙花還要短，也容不得絲毫的破壞。空氣里彷彿漂起一顆顆叫做“愛情”的氣球，粉紅粉藍粉綠粉紫粉嫩得足以柔軟她整個人生。那麼，只是這一天這一刻這一下，請上帝允許她自私地享受。易數辦公室的門被推開的時候，李偲依然帶着開心的笑容望向那個闖入者，即使這人是易數的妻子，她也沒能及時藏住彼時的心情。心裏的煙花才剛升騰，嘴角的弧度還在往上翹着，眼裏的光彩也正亮着，滿屋子的氣球……在瞬間爆裂消失，一切都戛然而止。窗外煙花在不停地綻放，消失，綻放，消失……人也總是要走的，茶總是會涼的，她不得不收納起自己的放肆，沉默低下頭。
“原來這裏有個分會場噢，老公快下去，全世界都在找你。”令人不適的安靜，最後還是由從天而降的閔雯琴所打破，
沉默了兩秒，易數回答“好”。
之後，高跟鞋漸遠，泡茶人離去。
美吉的年終舞會在口才了得的易數的新年寄語裏完美落幕。
抬眼望天，已經是黑漆漆一片再無半點花火。
車庫，李偲跟在爸爸身後，正好碰見易數和閔雯琴在前面拿車，她想故意走慢一些免得碰見，可是爸爸卻叫住了易數，熱情洋溢地與他們夫妻打招呼。李偲躲在爸爸身後恣意妄為用眼神輕撫易數的臉龐，忽然瞥見易數身後的閔雯琴就像一把刀子矗立在那裏，閃着寒光，哪怕只是眼角不經意地掃到她，依然凜冽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