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求求你,聽我的
男人關了沐浴,沒有了水流聲,狹窄的空間顯得沉鬱,地上老舊的瓷磚間隙佈滿了青苔。男人站在他身後,雙手放在他的臀部,抬起。
他眼前是一面鏡子,男人那隻黝黑的手拿着一張照片。他緊盯着照片背面的空白,發出一陣凄厲的笑聲。他身後傳來呻吟聲,淫邪的、節奏的。
“聽說你差點殺了人,為了照片里的誰?”
“你很棒,不比女人差。照片還你,我也不欺負你了……”
光影在素白窗帘上來回晃動。
林止雙手攥住被角,他閉着眼睛,眉頭緊鎖。他尚在睡夢中,呼吸相當急促,他的頭在搖晃。月色落在他身上,他額頭上的冷汗清晰可見。他在說話,童遇安靠近一步。
“姐姐,姐姐......”林止用孱弱的聲音呼喚着,似在啜泣,似是訴說。
童遇安坐到他身邊,抬手揩拭他額頭上的冷汗。他旋即甩開,瞬間驚醒過來,眼角滑出一滴淚。
林止一眼就看見童遇安。他目光冷定、厭煩,聲音也是:“誰讓你進來的?”
童遇安不作聲,只顧靜靜地看着他。
平時就算打掃衛生,她也要經過林止的允許才能進來。今天晚上,就要睡下了,不知怎的就進了他的房間。
林止說:“出去。”
童遇安依他所言。
“咔”的一聲,門關上了。
童遇安背靠在門上,身體像是被巨大的漩渦完全抽光了力氣。
夜幕籠罩靜悄悄的房子,無一絲生息。
像是要逃脫這團寂靜,童遇安跑回房間,躺倒在床上。
而後被一股來路不明的疲憊感牽引着,她放任自己睡了過去。
安靜,無念。
她已經好久沒有過這樣平穩的睡眠,突然聽見有人叫了她一聲。聲音很低,似乎被什麼東西壓住了,卻瀰漫在空氣里,震蕩了整個空間。
“安兒……”
耳膜傳來一陣劇痛,童遇安驚醒過來。
胸口有種流逝的絞痛感。
她深吸一口氣,好似吸進一團濃煙,脹痛的負重感從喉頭直達肺部。她猛烈咳嗽,完全清醒過來。
童遇安凝聚視線,藉著月色看見林止坐在自己身邊。他怔怔地看着她。
由遠而近的汽笛聲不斷傳來,童遇安心中警鈴大作。
林止平靜地向她傳達一個信息:“樓下的樓層起火了。”
童遇安手撐着床起身,未來得及關窗,人就被林止拽了回來。他攥着她的手腕高舉在頭上,死死地將她壓制在身下。
“林止,你幹什麼?!”
童遇安看着林止,他嘴唇輕顫,眼眶發紅,目光複雜、凄激。
“林止。”童遇安喚他的名字。
“姐,安兒。”林止用凄愴的聲音叫了她兩聲。“你想他們嗎?”
濃煙從窗口不斷飄入,呼吸無比刺痛。
室內的溫度已經高得異乎尋常。消防車似乎已經來到公寓樓下,警笛聲低沉而悠長地響個不停。
童遇安說:“不想。”
林止滿目隱痛,一滴眼淚落在童遇安臉上那兩道縱橫的傷痕上。她用力掙扎,然而四肢均被他束縛,如何也掙脫不了。
“你有!”林止大聲嘶吼。
“沒有!放開我!”
“姐,我不能丟下你。求求你,聽我的!夠了,這輩子夠了,不要再走了……”
童遇安施以渾身力氣掙脫了林止的束縛,一巴掌扇了過去,然後關上窗口。
她搖晃跌撞地走出房間,發現家裏除了大門緊鎖,其餘門窗全都敞開了,濃煙瀰漫了整個屋子。
看着看着,她停下了腳步。
有那麼一瞬間,童遇安恍惚了。
而後,她好似剛從一場沉思中清醒過來,大踏步朝陽台跑去。
關上所有門窗以後,童遇安到浴室猛喝自來水。冰涼緩解了喉頭的不適。她弄濕了幾條毛巾,頭暈目眩地回到房間。
林止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猶如一台報廢的機器。
童遇安用濕毛巾捂住他的口鼻,抱住他的腦袋。
屋裏一片漆黑,只有窗口還透着月光。
死一般的寂靜肅穆環繞在兩人身邊。在她以為他再也說不出話時,他用粗啞低微的嗓音說:“姐,我很累很累……”
最懂他的人無法諒解他的時候,任何事情也就無法恢復正常。當她深諳這一事實,當她洞察他照單全收的那些凋零的日子,她仍然對他懷有希望。
她說:“林止,我想活,你要陪我。”
童遇安從來不會拒絕林止任何事情,第一次,這是她第一次要求他為自己付出。她要他活。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外面傳來猛烈的敲門聲。
童遇安狂奔出去,使勁挪開堵在門上的鞋櫃,拉開灼熱的門把,走廊上的濃煙撲面而來。
在強光手電的照亮下,她看見了來人,立即說:
“我弟弟在房間,骨折了,走不了。”
消防員給童遇安戴上防毒面罩,然後到房間裏給林止戴上防毒面罩,扛在肩上帶了出來。
“祁樹。”
童遇安叫得沒錯,是他。
“別慌,跟着我走。”祁樹抓住童遇安的手,可是她的腿像生了根一樣一動不動。
童遇安折身返回房間,很快又出來了,懷裏多了一個哆啦A夢的公仔。
祁樹帶着他們沿着消防疏散指示燈向出口跑去,到達消防樓梯間時他對她說:“我只能送你們到這兒了,剩下的跟着他們走。”
祁樹將林止交給一名戰友,說:“小六,他骨折了走不了,帶他們下樓,我和阿民上去支援副隊。”
在消防員的護送下他們急速下樓,三輛消防車正不斷往起火樓層注射水龍。警戒線外的人們一片喧囂。
童遇安抬頭仰望,這棟公寓統共十二層,每層樓三個單位,起火樓層是六樓,他們住在八樓。此時明火漸漸得到控制,蘑菇狀的黑煙揮之不去地盤踞在上空,刺鼻的燒焦味道很濃。
林止單腳跳到石桌上坐下,童遇安把懷裏的哆啦A夢給他,問他餓不餓?他沉默。她說她餓了,要去買東西吃,讓他在這裏等她。
“老闆,我要五十串羊肉串,特辣的。”
童遇安身影瘦弱,站在美食街的一個燒烤檔前。
晚上十二點,寒風凜冽,生意慘淡。這時來了個穿着單薄,臉上有刀疤的女人,來跟他買五十串羊肉串?老闆難免吃上一驚。
“不是,姑娘,我沒聽錯吧?”
“我沒說錯,我要五十串羊肉串,特辣的。”
老闆愣了愣,旋即笑道:“好勒!請稍等。”
約莫二十分鐘左右,童遇安回到林止身邊。
此時公寓裏所有的居民都已安全撤離。火勢開始慢慢減少,煙霧也越來越稀少。
童遇安一口接一口、一串又一串地吃着羊肉串。
麻辣刺激着口腔,食物填充了胃部,她感覺身體愈發暖和了,好像從一片虛無的某處找回了實感。
林止臉無血色,紋絲不動,眼睛好似枯萎的樹洞。
一陣北風繞牆而來,林止本能地抱緊懷裏的哆啦A夢。終於,他把視線投向童遇安,這時她快把羊肉串吃完了。
她吃得很快,嘴唇燙紅了,可能太辣了,她眼睛也紅了。她對他笑,眼淚出來了,嘴裏含糊不清地說:“好吃……”
那天晚上,經過一個半小時,火終於撲滅了,無人員傷亡。消防官兵收拾裝備準備返程的間隙,祁樹灰頭土臉的來到童遇安身邊,蹲在她跟前。
“讓我看看你。”他聲音嘶啞,卻又極其輕柔,像對待一件易碎品。
祁樹握着她的手,輕輕撫摸着。
“疼嗎?”
“吃飽了,不疼。”
“害怕嗎?”
童遇安搖搖頭。
他笑了,她也笑了。
林止的腦海中驟然響起了破裂的聲音。他眼前一黑,抬頭仰望。在他身旁有一盞破舊的路燈發出澄澈明亮的光芒,好像一雙眼睛,帶着責備將他看透。他猶如赤身裸體暴露在世人眼前,他羞愧、悲憤、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