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罪孽與懲罰
驀然間,一顆顆透明結晶的東西在搶奪中灑落一地。
林止眼色驟變,兩手掐着童遇安的肩頭,把她推到牆角。她的後背猛烈一撞,一陣刺痛。
兩人面對面,林止盯着童遇安的眼睛,那眼神彷佛在訴說自己無法饒恕的罪狀。
是的,他真的這樣說了。
“你這樣鐵石心腸的女人,根本不值得被愛。當初我們明明可以離開你,可是,你也不過是一個膽小鬼,你說害怕,你求我們,我們都走不了了。後來,所有的不幸都因為你發生了。你知道嗎?我恨你!很多年了!你跟祁樹開始,何嘗不是將他一步步摧毀。你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壞女人!你這樣的人存在着就會給人帶來傷害……你怎麼可以活得這麼若無其事?!”
有一陣子的時間,童遇安腦海中一片空白。她渾身僵硬,彷佛只剩下呼吸的氣力。
她看着林止。他知道,她凝視的只是一片虛空。
林止放開她,去撿起地上的東西。
童遇安回過神來,搖晃跌撞地過去推搡林止的肩頭。
林止用力推開她,她的額頭撞上了卡座的桌腳,發出“咚”的一聲。
“安兒!”
正好看見這一幕的祁樹一腳便將剛一起身的林止踹倒在地。
祁樹扶起童遇安,看到她紅腫的額頭,視向倒在地上的林止,同時捕捉到了什麼東西。他舉步過去,童遇安拽住他的手臂。
祁樹回頭,童遇安對他說:“祁樹,帶我去你家。”
他說:“好。你等會兒。”
童遇安面無血色,說:“不,現在就走。”
祁樹看了她兩秒鐘,轉頭,定睛凝視地面一隅,右手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
童遇安使勁兒地拉着祁樹往外走。
“童遇安!”祁樹喊她。
童遇安被鎖在休息室里。
祁樹不知道用什麼東西從外面鎖了休息室的門,但是他忘了,房間裏有後門。
童遇安推開落地窗跑了出去,繞過庭院,回到咖啡館門前。
祁樹的車已經揚長而去。
一個小時前,她將祁樹送回家后,便開車回到咖啡館,至於他為什麼突然出現,她無從得知,她分明沒有在他面前流露出半絲異色。
寒風低空吹拂大地,童遇安感覺背脊骨陣陣冰涼。她朝馬路那頭奔去,攔了一輛出租車。
“師傅,南區派出所,快點。”
童遇安的身體因為寒冷而輕輕顫抖着,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她低頭,發現自己的手指正在抓緊裙角。
“祁樹,你敢送他進去,我絕不原諒你,絕不……”童遇安在心裏喃喃。
“你送我進去了,哪怕我只關一天,也足以讓你追悔莫及。”林止坐在車廂後座,淡淡地說道。
祁樹內心的激憤並未溢於言表,臉色平靜得詭異。
半響,林止又說:“得到了,怎麼就不懂得好好珍惜?”
祁樹冷笑一聲:“怎麼,你這是害怕再進去一次?”
林止半邊唇角勾出一抹諷刺,說:“我害怕的時候就是你失去的開始。”
祁樹只頓了一下,轉而打轉方向盤,幾分鐘以後,車子駛進市裏的文化廣場。
雪花一片一片從夜空中灑下,四周蒼茫皚然。
積雪覆蓋的廣場上,兩個男人瘋了似的地廝打在一起。一個憤恨至極,一個渾渾噩噩,兩者的拳頭狠狠地衝擊在對方身上。
“怎麼不送我進去?你不敢。對你來說,再也沒有比童遇安恨你更可怕的事情了。遇見她,你也是可憐人……”
林止的聲音不大,帶着嘲諷,壓迫了空氣,祁樹的耳膜陣陣刺痛。
憤怒、妒恨、壓抑三種情緒交集令祁樹的眼睛充起了恐怖的血色,此時他處於上風,壓在林止身上,又是一拳揮在他的臉上。
林止終於想到反擊時,祁樹起身,一腳接着一腳地猛踹他的身體。
在他們不留意的遠處,有個女人向他們狂奔而來。摔倒,站起來,雙腿發軟,步子踉蹌,但她仍是不停地跑着。
五米,四米......
終於,童遇安使出全力將祁樹推倒在地。
倒在雪地上的祁樹把目光投向童遇安,她喘着氣,看着林止。
林止仰躺在雪地上,身上鋪蓋上一層雪花,臉頰腫得瘮人,變成了紫紅色,嘴巴四周滲着血,凝固了。
童遇安踹了林止的小腿,對他說:“起來,回家。”
林止無一絲動靜。倒是祁樹抽動了一下破損的嘴角。那模樣像是笑了,笑什麼,無人知曉。
過了一會兒,祁樹從雪地上掙紮起來,蹲到童遇安身前。他用袖子擦乾她腿上的雪水,嘴巴對着她那紅腫的膝蓋不斷地呼出口中的暖氣。
四周闃無人聲,雪花漫天飛舞,寒風在耳邊呼嘯不止。
祁樹站起身,童遇安舉起右手往他的臉頰用力一揮。
“你有什麼資格打他?”她說。
祁樹緩緩地把臉擺正看着她,她又是用力一揮。
最後,她統共打了他四個耳光。
這時,祁樹的臉已經和林止的一樣難看。他看着童遇安,對她動了動唇角,笑了,眼眶紅了。
童遇安側過身子,看着林止。
林止想站起身來,也許是使不上力氣,他花了好一陣子才顫抖着雙腿重新站在雪地上。
與她擦肩而過,徑直往前走。
童遇安以空闃的目光追逐着林止的背影。
祁樹走到她身後,下巴搭在她肩上,雙手環住她的腰,用力收緊。
過了一些時候,祁樹看到一片有顏色的雪地,血液水流似的順着她的腿部不斷地往下流。
緊接着,童遇安從他懷裏往下滑。
祁樹將人抱到車上時,童遇安已經輕微暈厥,額上冷汗淋漓,臉色慘白。他一手開車,一手握緊她的手,不停地跟她說話讓她保持意識。
所幸,從廣場到醫院原本只需十分鐘的車程,他一路疾馳,僅用五分鐘就到了。
醫生經過檢查確診:宮外孕,輸卵管破裂導致急性大出血,需要馬上手術。
祁樹從手術同意書籤了字,不久后童遇安就被推進了手術室。
童遇安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中午。
祁樹捧着她的手親個不停,不住地說:“沒事了……”
像是說給他自己聽。
他雙眼充血,嘴唇乾裂,唇角青腫,臉上紅腫未消,整個人憔悴得可怕。
祁樹給她倒了杯水,童遇安的臉色依然蒼白。昨晚的手術切除了她左小側的輸卵管,醫生說了以後懷孕的幾率相對減少一半。
童遇安說:“你先喝。”
祁樹照做,再喂她喝了幾口。
童遇安看着他的臉。他佯裝不知,低垂着目光,粗礪的指腹不住地撫摩她的手指。
“他是我弟弟,你打他,就是打我……”她聲音暗啞。
面對她的控訴,祁樹神色平定,眼睫毛都沒動一下。
童遇安摸他的臉,愛撫一般。
他就像個得到依偎的嬰兒,剋制不住似的把臉伸進她的脖頸間。
童遇安以夢囈般的聲音對他耳語:“他不是我一個人的弟弟,你打他,就是打他們。我不準。”
她聽見他嘶啞的聲音:“他傷害你……”
林止來了。
兩個人的緊挨緊靠瞬間轉為三個人無言可對的尷尬。
這是一間私人病房,銀白色的陽光從落地窗外透射進來。
林止眼神冷定,輪番看了他們,轉身去到窗前站定。
沒多久,護士進來確認點滴情況,然後給童遇安注射藥劑。
護士走後,童遇安對祁樹說:“你回家休息吧,林止在這裏就可以了。”
祁樹靜靜地看着童遇安,一動不動,沒有說話,也就是不願走。
“聽話。”童遇安聲音低柔,帶着溫情。
林止聽着閉了閉眼。瞬間,那兩個字的餘韻與歲月遺音彼此重合。
只是瞬間的接近,卻燦爓了一整天的現實光景。
醫院共有四棟住院樓,樓與樓之間有走廊相連。
午後溫暖的陽光射過來,祁樹行走在寬大的走廊上。
因為備受打擊,祁樹的臉色無比木然。
步伐沉重,雙腿鈍得跟石頭一樣。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他的心在絞痛,很快地痛楚傳向了四肢百骸。
差之毫釐,謬以千里。他和童遇安差一點就可以一起為人父母。那個孩子是他們的未來,是永遠連接他們的紐帶。
原本他可以跟那個孩子一起給她一個如同她的原生家庭一樣的家。
現在。
沒有了。
為什麼?
罪孽與懲罰。頃刻之間,這個念頭掠過他的腦際,過去的記憶清晰地湧現在眼前。
那年夏天的焦灼味道如同此間濃郁的空氣,細細密密地充盈他的腦海,令他無法呼吸。
“哥,救我……”
耳邊傳來了悲愴的呼喚聲。
祁樹停住腳步,回首環顧四周,誰都不認識,沒有人呼喚他。
俄而,他竟然笑了起來。
慢慢地,他感到眼前一陣眩暈,天空,地面,空氣都在他五感中旋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