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繁樓
就在夷光即將喪命於利劍之下時,一個陰柔的聲音在這晦暗的夜色中響起,“住手!”
公孫離瞳孔微微一縮,面色陰沉地望着聲音傳來的方向,伴着一陣不急不徐的腳步聲,一道修長的身影出現在視線之中。
錦衣華袍,摺扇輕搖,一頭長發被一頂銀冠整整齊齊地束在頭頂,縱使在漫卷的夜風中亦紋絲不亂。腰間垂着一塊上等的羊脂美玉,底下是一雙黑色鑲萬字曲水紋的靴子,從頭到尾都透着一種與戰場格格不入的精緻,就像他的臉,明明是男子,卻比女子還要陰柔精緻,若非胸口平平,還以為他是女扮男裝。
果然是他。
公孫離眼中掠過一絲厭惡,“繁樓?你怎麼在這裏?”
被稱為繁樓的男子微微一笑,他五官本就長得好看,這一笑,更是令人眼前一亮,如劃破黑暗的一條穹光,“怎麼,這是你公孫將軍的私地,我來不得?”
公孫離冷哼一聲,“你知道我在問什麼?”
繁樓低頭一笑,合起手中用沉香木製成的摺扇,揚聲道:“我原本已經跟隨大王過了國境,但太宰大人擔心有人容不下這群越女,就讓我回來看看,結果……還真出事了。”
繁樓一邊說著一邊走到留毒身邊,摺扇一晃,留毒的劍已是被格開來,他細細打量着夷光,讚歎道:“美,真是美!”
他本身就是容貌出色之人,又出身世家,深得伯嚭器重,一向眼高於頂,能得他讚歎者少之又少,且還接連用了兩個“美”字,無疑是對夷光美貌最好的肯定。
繁樓輕撫着夷光柔美的臉龐,嘖嘖道:“公孫離,這麼一個水靈靈的美人兒,你怎麼能喊打喊殺呢,這要是讓大王知道了,可不會饒你。”
公孫離漠然道:“她雖有幾分姿色,卻膽大妄為,私自逃跑,理當處理。”
“逃路?”繁樓滿面驚訝地道:“就這麼一個嬌嬌柔柔的弱女子,還能從你公孫將軍的手裏逃走?這要是傳出去,怕是要被人笑掉大牙了。”
公孫離被他說得掛不住臉,但繁樓是伯嚭的人,不好說得太過,只得板著臉道:“這是我軍中的事情,不勞你費心。”
“此言差矣。”繁樓連連搖頭,“這群越女是獻給大王的,是我們所有臣子的事情,豈分你我。”說著,他眸光一轉,落在夷光身上,“美人兒,你當真想要逃走了?”
夷光還沒來得及說話,鄭旦已是抓着欄柵急急道:“她沒有想要逃走,只是去採藥,救我們的性命;你要是不相信,可以看那些藥草,都是她剛剛採回來的。”
繁樓目光在地上掠過,果然看到許多根上還帶着泥土的新鮮藥草,“她是大夫?”
“對!”鄭旦急急點頭,“我們得了病,發燒、腹泄,可不論怎麼求,他們就是不給醫治,任由我們一個個活生生病死;夷光不忍見我死去,就冒險偷溜出去採藥,回來的時候被他給發現了。”說著,她又道:“若夷光真有心逃走,就不會再回來,我求求你,救救夷光!”
繁樓走到鄭旦身前,手指在其額上探了一下,果然燙得利害,他轉過身,目光陰沉地望着公孫離,“你這是什麼意思,存心要她們的命嗎?”
公孫離不急不徐地道:“我怎麼會這麼想,實在是軍中資源有限,實在救不了;而且這病會傳染,萬一因為勉強救治而令士兵染上疫病,又該如何是好?”
繁樓冷笑道:“這麼說來,公孫將軍還是為大局着想了?”
“當然。”公孫離答得臉不紅氣不喘。
繁樓明知道他在撒謊,卻也無奈,身在朝堂,需要顧忌的事情太多,別說是他,就算是大王,也不能隨心所欲。
半晌,他道:“既然這名越女是為了救人而偷逃出去的,事後也回來了,就饒了她性命吧。”
“不行!”公孫離毫不猶豫就拒絕了他的要求,“軍規如山,不得有違。”
繁樓嗤笑一聲,“連軍規都搬出來了,公孫將軍還真是鐵面無私啊,不過……”他走到公孫離身前,一字一字道:“究竟是真的不得有違,還是你公孫離別有用心?”
公孫離眸光微微一沉,迎着他的目光道:“公孫一心為朝廷為大王,從未有半點私心。”
繁樓挑一挑眉,笑道:“為了大王,就更不應該殺她了。大王之所以搜羅越女,是為了得到絕色美人,如今美人就在眼前,你卻要殺了,這不是存心令大王不痛快嗎?”
公孫離正要搬出軍規,繁樓已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先一步道:“我知道你鐵面無私,可如果大王知道這件事……呵呵。”他拍一拍公孫離的肩膀,意味深長地道:“旁的我不知道,但你肯定是逃不過的,至於活罪還是死罪,就看大王的心情了。”
公孫離拂開他的手,面色陰沉地道:“你在威脅我?”
繁樓微微一笑,“你說到哪裏去了,我只是把事實告訴你,至於聽不聽,就看你自己了。”
公孫離緊緊抿着雙唇,心中掙扎不定,他不想受繁樓威脅,但又不想拿自己的性命前程犯險。
殺,會得罪大王;不殺,則會得罪相國大人。
“將軍。”正自兩難之時,留毒在他耳邊道:“不如暫且放了這些個越女,以免得罪太宰乃至大王。”不等公孫離言語,他又壓低了聲音道:“此處離姑蘇還有一段距離,總會有機會的。”
他的話令公孫離腦海驟然一清,頗有種撥雲見日的感覺,是啊,離姑蘇還有那麼多路呢,急什麼,真是急糊塗了。
想到此處,公孫嘴角微微上揚,不過很快便又歸於平寂,以免被繁樓瞧出端倪,假意道:“繁樓,這是我軍中的事務,你何必非要橫插一腳?”
繁樓摺扇輕搖,笑意吟吟地道:“我可是一片好意,不想公孫將軍行差踏錯,給自己招來無妄之災。”
“說得可真是好聽。”公孫離冷笑一聲,故作不情願地道:“也罷,今日我就饒過她們,但若是再逃跑,可就別怪我不客氣了。”說罷,他拂袖離去,留毒趕緊跟上去。
繁樓嘴角勾起一絲冷笑,隨即轉身扶起夷光,關切地道:“還好嗎?”
夷光抽回手,搖頭道:“我沒事,多謝公子相救。”
離得近了,繁樓能聞到從夷光身上散發出來的幽香,這麼多日奔波下來,天氣又漸漸炎熱,夷光身上竟是沒有一絲一毫的汗臭之氣,反而幽香陣陣,真是讓人驚奇。
所謂得天獨厚,傾世佳人,大抵就是這樣了吧。
繁樓依依不捨地收回的目光,指着散落滿地的草藥道:“這些草藥,真能治得了她們的病?”
夷光一邊撿着地上的草藥一邊道:“這是醫治痢疾的對症之葯,不過我還需要幾樣藥材輔佐,不然起效會慢一些。”說到這裏,她抬起頭來,猶豫道:“可否……”
繁樓年輕輕輕就能夠得到伯嚭的倚重,自是心思玲瓏,不等夷光說下去,就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爽快會道:“我讓人去準備。”
“多謝。”雖然知道繁樓並非當真出自好心,但已經足夠令夷光感激的了,至少鄭旦的命算是保住了。
在藥材與煎藥的東西一併送到后,繁樓用攏起的摺扇拍一拍手心,道:“好了,我還有事要辦,就不陪着了,改明兒再來看你。”說著,他湊近幾分,摺扇微遞,勾起夷光柔美的下巴,眼裏充滿了驚嘆,每一次看到這張臉,都會有一種驚艷的悸動。
他回過神來,笑意深深地道:“美人兒,好好保護你的臉,大王一定會很喜歡你的。”
喜歡……
夷光怔怔撫着臉頰,半晌,她愴然一笑,再美又如何,始終是這亂世里的一株無根浮萍,連飄向何處都不能自己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