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二——涼風起天末,落月滿屋樑(上)
白駒過隙,轉眼十年。十年彈指一揮間,宗政府中的錦幔珠簾,印染壁掛,卻都如同南室中懸挂的那幅遠浦歸帆山水墨畫一般,毫無褪色,歷久彌新。
好似他偶爾夢縈時,所見得她的笑容。
摒退了侍衛與僕從,他獨自一人撐着柄天青羅傘,漫無目的的在宗政府中踱步。勸諫天青色不符他當今身份的內侍,被他淡漠的眼神駭得倉皇跪地。他只視若無睹,一言未發的離開。
年少時能夠光明正大,坦坦蕩蕩的在夜晚與她共處一室的時光,也不過僅在她成為令舟帝姬后,嫁入宗政府的那短短几月。那時他還是有實卻無名的泛夜大鴻臚,然而日日暢快愉悅心情,卻勝過當下端持拘束何止百倍。
可惜人總是不知足。此刻的泛夜帝王,歆羨彼時的泛夜臣子;彼時的泛夜臣子,卻懷想最初不過布衣的宗政煦。此生至今,他自認閱人無數,卻唯有她一人,從頭至尾,真正完整的見證了他自一介平民走到萬人之上。
可是初時在他身邊、紅燭暖帳前,溫軟耳語同他述陳大鴻臚利處前途的那個姑娘,卻早已咫尺天涯。雖仍在心上,卻不在身旁。
說到底,她也曾有意付他一顆真心。是他親手推拒否認,才致此後陌路恨意,延綿無期。
是他彼時太過自負,太過自滿,躊躇滿志的以為她會一直在原處等他。即便知曉她性情最是決然,卻也存了八九分的僥倖,認為她掙不出這個自己與父親佈局了近二十年的棋局。是他自視頗高。從見桓恪第一眼便隱隱覺出變數,卻未在與她分離時相望的那一眼中,預見到日後她在胡汝的那些日夜,會釀成他獨飲一生的苦酒。
他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抬起眸子,赫然已立在父親的書房前。原在書房中安置的,促使他半刻都不停留,立即避逃往胡汝的那隻烏木箱,為聊盡孝意,已被他一把火焚燒成灰,里裡外外不留毫余。餘燼同父親的身首異處的屍身一併,埋葬至永不見天日的地陵。
他至今都記得那日確認身世后自己的神情,無悲無喜,無樂無怒,本是無心之人,也談不得如何伶仃,更談不得所謂被拋棄。唯一闖入腦海的一念,只有三字,去尋她。
她會不會如那晚一般,紅燭垂淚,巧笑嫣然,柔情細語,出言安慰?
應當……會吧?
彷彿想要把其後的發生抹殺,他頗有些不耐的皺了皺眉,轉身利落舉步。
疏雨橫斜,塵埃微揚。今時今刻,他獨自走過的每一步路程,都曾與她並肩同行。偶爾相顧談笑,多時不發一語。但只要有她在,無論晴雨都是人間好光景。
她與他首次在宗政府*相談,她曾坦誠自己不喜“伶月”的封號,存了心思覺得那是水月鏡花之意。每每有人這樣喚她,她面上總會掠過一絲極淺的厭惡。可他卻以為這兩字於她極當。“了見水中月,青蓮出塵埃。”她心性自如水中月影一般清澈純凈,所謂水月虛無縹緲,不過是她之於他。
普天之下,不櫛進士可堪數卻,如她這般慧心妙舌,七竅玲瓏之女子,當世間,卻是無詞足以形容一二。他所設之局,所隱之事,所藏之心,自詡瞞得過天下人十之八九。然而除卻林風殿上下的李代桃僵,着實迷惑了她一段時日外,直至臨近結局的最末,她未看破的,只有一件。
桓恪的死。
林風殿之事未令她起疑,是因她彼時並未在意。桓恪之性命她不願多思,卻是因……她傾慕他。
蕭月穆傾慕桓恪。
那時尋到胡汝,眼見纏繞他餘生的噩夢已成真。他看着桓恪與她攜手而來又挽手而去,聽着她滿是笑意,語氣中是他從未聽過的仰慕、愛眷與依戀,道一句“澄廓說得不錯”,宛如這世上所有的平凡少女,那情致與神態,同新婚伊始,與夫君兩情繾綣的新婦別無二致。
每一聲“澄廓”入耳,每一回懷疑他至今所做一切的意義。他一點也不羨慕桓恪與她獨有的稱謂,真的。他只是嫉妒的發狂。倘若從頭清算起來,先被她應允喚她閨名的人應當是他。如同她以為,她同桓恪的初見在他之先,更或許在那時,桓恪的身影便已烙印在她心底的某個角落。
如今父親已去,曲終身亡,知曉幼年時他曾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的人,只余了他自己。既是口說無憑,他便也從未想着提及。可在游思妄想的此時,卻有些後悔未坦言此重關竅了。
他緩緩地走過這空蕩寂然的後院。就是在此地,他雖言不由衷,卻果斷乾脆,不留絲毫餘地的以“惜取眼前人”五字,扼斷了同她之間的日後。自然,依他處世之道,種種情況俱早在思量之中。那夜潛入鏡花宮向她求親自是真心,那夜在這庭中雖心中激動,卻強自摁住立時應下的衝動,反以言語傷她心意,也自然是深思熟慮。
他虛長數十年,頭一回滿心歡喜的全憑自己心意,入了宮向心儀女子訴罷衷腸,回至府上,迎他的卻是父親毫不留情的責罵。待他好容易又鼓了勇氣,借公事之名接她出宮暢遊,確認過她的眼神,明曉自己也在她心中,正自欣喜時,又被父親着人喚去,當眾罰跪思過。
“成大事者,兒女情長,風花雪月,皆是廢物。”
父親這樣說。
可他只想要短暫的同行的可能,卻也被無情無餘地的抹殺。彼時他無能反抗,只能在發誓斷了情念后,於無人處重重的打了紀疊一巴掌。而直到她送來帝姬之印的那日,連同紀疊在內的與父親有所連牽的一乾親信,終於都已一一被他親自送去彼端,為父親繼續賣命。
他有了自立門戶的,取父親而代之的心思,便是自那時起。後來於行刑台上,他遙遙望見孟燁寒手起刀落,心中也未起半分波瀾。他自是不甘,幾乎是將她親手拱手送入桓恪懷中,可也總不由自主為自己尋開脫的理由。思來想去,也唯有父親有這資格做這替罪羔羊,罪魁禍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