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夫子自道(三)
“我怎可將帝姬一人留在此地?”略生急迫,得率又轉遲疑:“得率知道,帝姬有些話要同鑄豐單獨說。屬下便在前面的拐角處候着帝姬,絕不多聽半句。”
“我不是怕你聽到,只是怕你等得太久。”我微笑,望了望日色,提議道:“這樣吧,我今日來尚未去看宜醉和方休,它們倆定然認得回去的路。便勞你多跑一趟,去營中將它倆帶來。我回營時由它們領着便是。”
我雖語氣雖非強硬絕對,不可動搖之意卻也顯然。得率躊躇一會兒,到底抱拳應聲,轉身離開。
待遠目而眺也望不見他背影了,我才遲遲地、慢慢地轉過身,直面那座小小的一方墓土。
“還沒同你說話呢,便已像是聲嘶力竭了。”自嘲着俯身,我抱膝坐下,雙臂環住自己,靜默着聽着呼嘯的疾去的秋風。
“抱歉啊鑄豐。那時候……我被盯得很緊,沒有餘力和途徑去尋到你,再去看你一眼。後來問起單過時,他說你已在亂葬崗,已經被……”
已經被,挫骨揚灰。
狠狠咬住下唇,我垂了頭強忍住哭腔哽咽,好半響才又強笑着抬起頭:“你做的那包酥餅,真的很好吃。是我吃過的所有酥餅中,最好吃的幾塊。早知道你有這般天賦,我便一早拜你為師,也不至於第一次做時手忙腳亂了。”
又一陣微風拂過,如同一聲徐徐的、低沉的嘆息。近旁的一棵高樹上枯葉墜落,覆在離離青草間。此間空闊。依舊無人應答。
深深勻過一輪氣息,我眨回眼眶酸楚,心境卻似乎因方才這風聲而輕快,朗然了些許,苦悶心情也似乎聊得紓解。
抿唇微笑,我轉了眼眸,從腳下的黃土仰望至高爽的蒼穹,片刻吁出鬱積在胸腔中久久轟鳴的濁氣:“澄廓曾說過……無論命途翻覆幾何,無論天下誰主沉浮,無論如今走到如此地步,是因何人的翻雲覆雨手,是因何人的不甘掙扎心……他與我,都早晚相遇。”
“此言同樣,適用於你我。”
低了頭,我眸底帶笑,望着這座小小土塋:“又或許,在另一個沒有紛爭,沒有敵國,沒有戰亂的別樣所在中,相遇相識,相會相知……一切會如你所言,如你所願罷。”
落日川渚寒,愁雲繞天起。短翮不能翔,徘徊煙霧裏。暮色漸深,駿馬嘶鳴,我揉了揉麻木酸痛的腿腳,指尖最後一次向這低矮的溫床依依道別,遲鈍艱澀的起身。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
白霧朦朧,氤氳漸散,我凝眸微笑:“若你尚在,多半或笑着道一聲無稽之談,或是打趣着言一句無病*罷。”
“既然如此……我便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了。鑄豐——就此別過。”
我深深地、深深地福下身去。身遭疾風驟起,驚飛一片雀鳥,嘈雜着喧囂着,佔據了整個秋日的天空。
晃晃悠悠,散散慢慢,待我乘騎宜醉,牽着方休回至軍營,夜色已如潑墨一般,令我披戴一身星月歸來。
翻身下馬,我愛憐地撫摸着宜醉,方狠了心喚了一名兵卒將它與方休牽回馬廄,身後便傳來隋農高聲呼喊:“帝姬!帝姬!”
我與胡汝將士們素來親厚,饒是如此,這幾日次次來到軍營也都是悄無聲息,不令人知。且不言隋農這般高喊於禮節上是否不妥,單論國之機密機要,他便不該在此處出現。
我顰眉回眸,同時望見胡汝眾人訝異提防神色。抿唇上前先壓下隋農喊聲,我心道若不是大事他也應當不至於失態至此,便沉靜語氣,問道:“怎麼了?”
甚至來不及將氣喘勻,隋農便將緊握的右拳抬到我眼前,張開來手心赫然一卷皺褶而窄小的紙信。
“一炷香前,屬下收到涼鴻終蜀而來的飛鴿傳書。涼鴻邊境處有人興風作浪,倒行逆施,大肆宣揚十皇子殿下身份不尊,難繼大統。以此為始,反十皇子殿下之勢力愈漸羽翼豐滿,頭目甚至猖狂而言,要率謀大事者……投奔胡汝。”
縱然隋農刻意壓低聲音,但營中諸將俱乃習武之人,無一不是耳聽八方。是以隋農此句最末二字甫一落下,我幾乎便聽見周圍一片倒吸涼氣之聲。
即便是看過信件,又簡明經己之口轉述一遍,隋農面上的愕然之色尚仍分明。我卻依舊是一副平淡模樣,仿若未聽到此話,仿若未閱覽急信。隋農忍了良久,終於禁不住出聲:“帝姬!昨晚涼鴻與胡汝方簽了國書,商定來往互通之事,今日便生出如此的事端來。若是……”
他欲蓋彌彰着,瞥了一旁的士兵們一眼,低聲道:“若是這些生事之人真是胡汝派去,那胡汝實乃兩面三刀,陰險狡詐之國。既懷此等豺狐之心,涼鴻又怎能與之交好呢?”
默默瞅着隋農,我暗自喟嘆此人雖非一片熱忱為涼鴻,卻也確實是為家國思量;雖是急功近利、好大喜功之徒,除此之外也委實無其他毛病。既身處歸桑軍營中,將士們又都已聽到隋農所言,我便乾脆清清嗓子,略揚了聲,反問隋農道:“信中字字句句,你俱已一字不落的仔細讀過?”
詫異不解,隋農仍老實回話:“是。”
我頷首,出言提示:“此信既以飛鴿傳書方式急迫而來,事態必然焦灼無疑。但隋侍衛可曾留意,起事之地是否僅僅是涼鴻與胡汝邊境?起事之時是否在涼鴻與胡汝昨夜互簽國書之前?而起事之人,信中雖未可言明,但又是否確定定是胡汝之人?”
微微明白些許,隋農眼神更為驚詫。我眼角餘光掃過嘩然的營中兵卒,繼續點明:“涼鴻與胡汝友交,於兩國百姓而言必乃善行嘉事,何況你也說過,涼鴻誠意十足,胡汝不會拒絕。既是如此,胡汝又有何等理由,命人在此重要當口惹是生非,損害邦交之誼?如若那些烏合之眾真是屬於胡汝,則涼鴻舉國、胡汝百姓,乃至天下民眾,將如何看待胡汝出爾反爾,自食其言的不義之舉?而一旦造謠鬧事之勢頭擴大,涼鴻與胡汝的相約必然不成。到那時,誰會是那鷸蚌相爭,坐收其利的漁人呢?”
“泛夜……”
喃喃出此二字,隋農詢問着猶疑地看向我。我再次確認,淺淺嘆息:“當今四海六合,仍是三足鼎立之景。若設身處地,無需多想,便知泛夜定然不會放任胡汝同涼鴻互利友來,而自身卻被摒棄於外。昨日國書但凡得以風平浪靜的實施,涼鴻與胡汝結盟,不過是早晚之事。泛夜獨木難支,任他國君再如何野心勃勃,合三為二之況,都已可堪預料。”
說著這些的時候,我的內心也如同靜止無波的湖泊,無微風無落雨,無一絲漣漪漾過。似被我的事不關己的語氣感染,隋農也逐漸沉穩下來,凝神道:“如今天下諸事未艾,泛夜上下對本國新帝與三國形勢仍處觀望懷疑。在此情況下,泛夜新帝只恐有心無力,只有餘力在三國交界處攪起風波,挑撥涼鴻與胡汝,試圖以阻礙之舉,換取喘息機會。只是……”
“只是決定胡汝必然與涼鴻交好的條件,是在最後一刻由我親口說出。即便泛夜此前如何打探,過程中如何阻攔,最後的結局,都並不會因此改變。”
我輕聲敘述,直視前方:“這一點,也是涼鴻國書中未載明兩國互惠款約的一項原因。”
“……如此說來,十皇子殿下與帝姬,早便想到泛夜會從中作梗了?”雙眼瞪似銅鈴,卻是在側聽了全程的得率張口結舌,表情三分不可置信,七分五體投誠:“這……這不就是未卜先知嗎?”
討論認同聲順而被他此話點燃,一時之間嗚嗚鬧鬧,眾人俱一臉是興奮不已,交口議論稱讚。我略生了笑意,嗔怪着瞅了得率一眼:“哪裏又稱得上這四字了。方才我一通口舌解釋分析,你竟全作了耳旁風了?”
訕訕地撓了撓頭,得率被懷延撞了一下,不再說話。卻是懷延憂心不減,道:“我等今次在此,受教於帝姬,明曉個中來龍去脈。可是平民百姓,甚至兩國朝中大臣,定有生出疑竇不安,乃至信以為真者。咱們若一一辯白總不可能,若要將真相昭知天下,是否便能夠服眾平息此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