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芬芳悱惻(三)
桓鈞烈所想要的承諾便是如此。只是他定未料到我竟這樣快的、這樣輕易的便跳入這陷阱中。
愣怔過後,桓鈞烈輕笑一聲:“帝姬言重了。孤與帝姬俱是自本國利益出發,不得不慎之又慎。且孤與帝姬雖不過幾面之緣,卻也了解帝姬為人,當之無愧‘冰清玉潔’四字。何況……要令涼鴻與胡汝彼此長遠恆久相交,不必非由帝姬留於胡汝。”
我微微一愣,抬眸看向桓鈞烈。他神情卻諱莫如深,看不出絲毫端倪。心知話至此處,此事已算是定下了八九分。而餘下的一二卻是更為關鍵處。
“微臣等已詳細拜讀過涼鴻國書。其中提及涼鴻與胡汝邊境關卡減少兵力,十年之內互無侵擾。此等條件確是能看出涼鴻誠意,但——天下人已皆知泛夜所予涼鴻的國書,其上內容所載,乃是二十年相安,十年之內,泛夜涼鴻邊境不設關卡。若與此相較……涼鴻會否有輕視胡汝之嫌?”
頗有些咄咄逼人,一名胡汝禮官在得到桓鈞烈授意后迫不及待地開口。我並未立時答話,而是由隋農等先去應對,心中暗忖宗政煦這一着着實高明。按常理說,泛夜向涼鴻遞交的國書可謂幣重而言甘,涼鴻為國之利益幾乎毫無拒絕的道理。但偏生蕭顯晦劍走偏鋒,果斷回絕。然而即便是如此出人意料,泛夜仍然藉由此封震動三國的利誘國書,迫使涼鴻在與胡汝對話時騎虎難下。高於泛夜所提條件自是不易,若低於這二十年年限,便會令胡汝生出對涼鴻真誠幾分的懷疑與不甘。左右如何總是不妥,宗政煦這一手,先棋難為,後手卻更為毒辣。
回過神來,我笑着聽隋農正問過那人名諱,抬了手示意已有些着急的隋農稍安勿躁:“牛儉侍郎所言,本帝姬造訪胡汝前已同十皇兄詳盡探討過。涼鴻國書雖說或有不盡完美之處,卻是十足真心。牛侍郎若說輕視二字,委實委屈了涼鴻十皇子殿下與胡汝將士往昔並肩作戰的情義。”
不待牛儉着急,我已轉向桓鈞烈:“牛侍郎既將涼鴻國書與泛夜國書比較,月穆便將十皇兄曾對泛夜此舉的分析簡略轉述。十皇兄曾道,兩國之間,若簽國書,信諾便為先。而以泛夜新帝以往行為,涼鴻不可能徹然相信其信義。但胡汝卻實乃可堪久往之邦國。故此今日月穆才登入胡汝寶殿之中。至於牛侍郎所掛心的二十年之期,十皇兄與月穆俱覺得,這時日太過遙遙無期。”
“二十年舊夢,輕鷗素約,霜絲亂、朱顏變。”輕吟慢頌,我輕啟朱唇,一字一句:“鴻漸重來,夜深華表,露零鶴怨。”
桓鈞烈於高台之上沉思,下首坐着的牛儉卻無這份耐心聽我念詩訴說:“帝姬滿腹詩書,豈不聞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之理?今日不論風花雪月,還是為兩國友交先將眼下之事解決為上啊。”
意有所指的瞅了桓鈞烈一眼,我回眸沖牛儉歉意一笑:“是本帝姬多言了。牛侍郎一心為國,實令本帝姬生出這許多感慨來。還請牛侍郎勿怪。”
“但想來月穆與十皇兄之意,皇上也已理會。”扭頭看向桓鈞烈,我視而不見牛儉在一邊急切欲言模樣,漸漸嚴肅了語氣:“總而言之,便是涼鴻認為二十年變數過多,並無益於涼鴻與胡汝往來。若再論泛夜所提的十年之內,邊境處無兩國兵力……這等信口開河之款約,皇上信否?牛侍郎信否?胡汝臣民與涼鴻臣民信否?”
一連三問似乎打斷了牛儉本想說的話。木了神情呆在原處,牛儉自覺緘口不言。他左側的禮部尚書薛泰舉很快反問:“不知帝姬所指為何?”
正對薛泰舉,我朗聲道:“適才與皇上,與幾位大人的談話中,無論是本帝姬還是各位,所用以形容涼鴻與胡汝之間關係的詞彙俱是‘相安無事’。這便說明,在座諸位俱是心知肚明。而今三國,從來稱不得一聲‘安堵如故’。既非秋毫無犯,談何一筆勾銷?依泛夜所稱,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各行其是,各自為政。而若往壞處想……卻是‘文章格調須是官樣’,口惠而實不至,怨災及其身。”
“與其空談虛無縹緲的遠遙將來,不若抓住眼前可及的適宜當下。”我挑眉,一一掃視過胡汝眾人:“是選擇十成九穩的現成互惠,還是糾纏於難有進益的幾年期限。其中分寸,其中道理,相信無需我再多話。”
起身行禮,我略微昂頭,直視不住以手指敲點着龍椅的桓鈞烈:“皇上既也言明,月穆與胡汝淵源頗深,今日月穆便壯着膽子先斬後奏,待回國后再向十皇兄請罪。”
疑惑望來,桓鈞烈一語不發,我自信微笑:“若胡汝當真願與涼鴻相與有成,月穆可立即在國書上多添一條。非特殊事端外,有關民間商利,農人田耕,江河捕漁,及彼此百姓的身份協調等方面,涼鴻會將胡汝平民視若本國民眾,一視同仁。便是絕不可能發生的情況——即皇上所憂的,涼鴻又與泛夜交好的情況出現——涼鴻也自如此承諾。無論泛夜與涼鴻之間的優惠如何,涼鴻都將給予胡汝同等的惠顧。”
這想法其實早在我心中,我尚未復明時與蕭顯晦閑聊時便曾同他提起過一二。只是當時我只想到兩國互免賦稅這一層面上,其餘具體情況如何施行並無頭緒。這幾日夜間在開元王府,甫得閑暇我便在思量此事。直至今日站到桓鈞烈面前說出這主意,此念頭才算真正應運而生。
我這一席話,字字皆驚人。無論涼鴻胡汝,雙方諸人皆全然愣住,良久無人說話。我淡淡一笑:“自然,此約定事關重大,希望胡汝能與涼鴻一同遵守。若皇上不甚放心,兩國大可定下幾個月的時間,在各自邊境郡縣中小試牛刀,以觀成效。不知……胡汝意下如何?”
片刻過後,桓鈞烈才悠悠開口,不掩笑意欣賞:“帝姬不愧乃傾城之姿,傾國之慧。這也便是前文所提,涼鴻堅持只在邊境少設而非取消關卡的原因罷?”
“是。”我微笑頷首:“一旦月穆所言成真,至少在兩國磨合過程中,摩擦矛盾必不會少。此時便需兵士出面,以儘快平息紛爭。畢竟民俗之間雖可等量齊觀,國家之間卻到底難以達到不分畛域。”
“妙計!妙極!”沉默許久的牛儉終於忍不住拍手大讚:“牽制而共利,提防而互助,獨立而聯手……看似函矢相攻,自相矛盾,卻如此巧妙的融為一體!”
牛儉起身,行大禮道:“帝姬智慧,牛儉佩服!”
“牛侍郎快請起。”我虛抬了抬手,轉頭看着桓鈞烈步步自高處而下。直到不疾不徐地走到我身前,桓鈞烈方又開了笑顏:“如此誘人條件,若胡汝不應,倒配不上帝姬與涼鴻這一番籌謀規劃了。今日晚間宮宴,孤便以胡汝群臣為見證,蓋印胡汝國璽,同涼鴻結為友國!”
兩國代表甫站起身,此時俱跪拜下去。我萬福垂眸:“多謝皇上。兄弟齊心,其利斷金。相信胡汝必當與涼鴻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帝姬不必客氣。”親自將我撫起,桓鈞烈面上是快意爽然的笑容,而這笑容竟有一瞬與桓恪神似,我不禁恍然了一霎。待我回神,桓鈞烈已含笑問道:“帝姬可還覺妥當?”
啟唇無言,我剛要致歉,桓鈞烈便自己繼續道:“當然,兩國欲結秦晉之好,既然事關涼鴻未來國君,總需由他首肯才是。一會兒孤便派人快馬加鞭,速至涼鴻終蜀,問詢十皇子殿下之意。”
“……秦晉之好?”
艱難而困惑的重複着這四個字,我心中猛然一空,隨即覺悟,卻是凜然一驚。桓鈞烈未理會我這句幾不可聞的喃喃自語,禮貌邀我留下以用午膳,我趕忙婉拒,道仍想去軍營略坐,他便一笑置之,未再堅持。
直到鎮定的坐上回程暖轎,我執意謝絕了薛泰舉與牛儉等三人的相送意圖,僅由涼鴻隨臣隨行返回開元王府。甫行出皇宮宮門,我便緊迫開口問道:“隋侍衛,方才胡汝皇上所說與涼鴻結親之事,可提了屬意哪位胡汝公主么?”
“沒有。”措手不及,隋農愣了愣才回答:“胡汝皇帝只說,既然帝姬不可能做泛夜皇后,自然也不會做胡汝皇后。且眼下既十皇子殿下尚未承天命,策胡汝公主為後也算得一重助力。人選方面……只說目前胡汝皇室中有兩名公主適齡。”
“原來如此……原是在此處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