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亂絮團
“找塊布蓋上吧。”
老奴為難的看着重毓,說:“這……回殿下的話,十殿下還未合眼,現在蓋布恐怕不符禮制。”
重毓定定地看着床上臉色鐵青兩眼突瞪的白髮男子,她抬起發顫的手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放了下來。
“可告知王上了?”
老奴回道:“剛一發現就告知了。”
重陽用風箏線把自己弔死了。
重毓看着眼前這具一動不動的軀體,只覺此時心裏墜了一頂大鐘,墜得她胸悶氣短喘不過氣。她急促地抽了會兒氣,幾乎是自我強迫般死盯住重陽的青紫可怖的臉,重毓總覺得,也許有朝一日這也是她的下場。
明明前幾日在路上還碰見了,那會兒重陽還問她要不要進府小酌一杯,怎麼就……
白雲蒼狗,瞬息萬變。
重毓張了張嘴,只覺如鯁在喉:“王上怎麼說?”
“王上,王上讓小的們不要聲張,草草埋了。”老奴看了眼床上弔死的重陽,噗通一聲跪下,懇求道:“奴才鄙賤,還請殿下為十殿下合眼!”
為他合眼……
重毓咬了咬牙,心下一狠,終是撇過頭飛快得在重陽的臉上抹了一下。
當她的指尖觸碰到重陽冰涼的皮膚時,肩膀縮了縮,終是忍不住哭了出來。一團亂絮糾纏在重毓的心裏悶得難受,她不是沒見過屍體,她甚至昨天剛殺了三個人,可是身邊熟識之人接二連三的死去時,說到底還是不一樣的。
縱是羽化登仙,生命也同凡人一般不堪一擊,一如煙花綻放,轉瞬即逝。
重陽合上了眼睛。
“奴才叩謝殿下!”
重毓抹了抹眼睛,推門就要走,地上那老奴卻忽然說話了:
“奴才也算是看着十殿下長大的。
“他可小的時候就會說話啦,幾個月大的娃娃,肚子餓了要尿尿了都會同奴才們說,不哭也不鬧,打小就乖得很……後來殿下周歲驗定仙根的時候,奴才到現在都記得那天有多熱鬧,仙脈自通的孩子上哪兒找去?
“殿下還允諾奴才,等他以後長大了,就送奴才一座大宅院。嘿,誰知殿下五歲的時候被人帶走了,徒留我一個老奴在這深宮裏腐朽發爛。奴才盼啊盼啊,終於盼得他回來了,可他卻成了這副樣子。
“不管好不好,他回來了,奴才就高興。可是他現在死了。
“殿下死了,我也不活了。”
重毓心頭一震,猛然回頭,那老奴便已運足功力猛地一掌拍在了自己的天靈蓋上。
在這寂靜中,重毓聽到了一聲啪嗒脆響,老奴方才那全力一掌彷彿拍在她的腦門上,那一瞬間,重毓只覺五雷轟頂。
恍惚間,重毓的耳旁不知為何一直重複着這奴才方才說的一句話。
她定了定神,跌跌撞撞向躺在床上安然沉睡的重陽走去。
重毓抬了抬手,瑟縮了片刻,隨即兩指併攏放在了重陽的眉心。她稍運體內靈氣於指尖,卻仍舊只能感受到一陣冰涼。
重毓索性仙識全啟,她眉間的蓮花印漸漸散發出淡淡的金輝,隨着時間的流逝越來越耀眼,到最後,她整個人被一層極淡的光輝所籠罩住,頭髮都開始隨着靈力的運轉而飄動——
按理來說,重陽哪怕死了,他眉間的仙印也會因為感受到靈力的傳遞而短暫生輝。
一炷香的時間過去了。
最終,重毓終於意識到躺在床上的人不過是個和凡人無異的廢仙。
她掀起一角被褥,拉開重陽的袖子一看,不知為什麼竟笑了一聲。
重毓終於明白重陽為何滿頭白髮,沒有眉毛也沒有鬍鬚了。這人沒了仙脈,連胳膊上的汗毛都掉光了,本就是將死之人。她薅了一把重陽的頭髮,果然輕而易舉得捋下來一把毛。
那一剎那,重毓好像在這個七月流火的季節猛然掉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冰窟,她全身上下冷得要命,只覺雞皮疙瘩從腳直往上冒到頭頂。
重毓幾乎是逃命般奪門而出。
所有人都說,十皇子遊歷歸來之時,就是改天換地之日。
一個天賦異稟,有望封神的天之驕子。
重陽為何有時看起來那般瘋瘋癲癲,狂躁陰鬱?
不,不應該是這樣的。
為什麼?
為什麼重陽外出遊歷十餘年,回來后反倒成了一個廢人?當年帶重陽出王都的人又是誰?為什麼重陽說長月劍是他師父給自己的?長月劍和長虹劍既是孿生劍,當年把劍給自己的流浪漢莫非就是傳說中的斗笠竹客?
可這斗笠竹客又是誰?
那流浪漢讓自己來秦環去找唐寒棲,之後長月劍把自己帶去聚英館,而後殺人上刑場時又為太監高策所救……
究竟是有人隱藏於陰霾中步步牽引,還是冥冥中早已註定?
“你說什麼?”
“在四哥趕回王都之前,現下你有哪些不便處理的事情,都可以交付與我。”重毓蹙了蹙眉,重複道。
重颯怔怔的盯着重毓,“十一,有你這份心思,我很高興。但,”他頓了頓,“但是眼下並不是時候。”
“至少給我一條線。”
重颯搖了搖頭,“若是換做以前,別說是一條線,你便是要整張網我也給。可現在不行,以後也不行。”
重毓倏地站起來,“你這讓我怎麼救你?”
“我不需要你救我。”重颯說,“回去吧,像以前那樣,不,從今往後,你要比以前更對我和四哥更加避之不及。”
重毓失聲問道:“你在怪我?”
“不是。十一,你走吧。”重颯抬手前引,神情淡漠得請她出去。
重毓氣沖沖的推開門,才出去幾步又沖回來,一腳踢翻了重颯的案幾,惡狠狠得說了句“誰稀得救你”這才又出去。
重颯啞然失笑,心想這個妹妹真是結合了她三個哥哥的所有特點。大哥的善良正直,四哥的有勇有謀,還有自己的暴躁易怒,一併都在她身上佔全了。
若是小時候沒有遺失該多好。
重毓回府的時候,臉拉得比驢還長。
春歸知道她正是煩躁的時候,只跟上去說:“殿下,三殿下在茶房候着您呢。”
重燕?
重毓應了一聲,仍回了寢殿。
她回去洗了把臉,這才匆匆趕去茶房。
她推門進去時,重燕坐在椅子上正閉目養神。
“三哥。”重毓喚了一聲,逕自在另一側坐下,“不是才檢查過功課么?你怎麼親自來了。”
重燕緩緩睜開雙眼,他看了看重毓,無力一笑,“怎麼,我就不能過來看看你?”
“三哥若是想見我,叫人傳我過去就是。”重毓看着他一年如一日的蒼白容顏,“你近來可好些了?”
“老樣子。”重燕打量着重毓的臉,“這兩日沒少四處奔波吧?”
重毓苦笑一聲,“都是無用功。”
“苦了你呀。自打你回王都以來,我可是眼看着你從一個不諳世事的小丫頭變成現在這樣的。”重燕說,“前天是你生辰,三哥沒什麼好送給你的,就送你個人罷。”
重毓心頭一顫,她愕然問:“人?”
“嗯,人。”重燕淡淡一笑,“我想,此人也許可以幫到你什麼。我已經派人把她扔在你府上的柴房了,你一會兒去看看。”
“莫不是小恕?”重毓幾乎要拍案而起。
重燕的臉上現出疑惑的神情,他噙着笑搖頭道:“那我便不知道了。”
不知為何,重毓覺得他今日頗為怪異。
他像一朵生了蟲卵正在腐爛枯萎的病海棠。
“無論如何,我先在此謝過三哥。”
重燕虛弱的笑了笑,他站起身來,“你若當真有心謝我,就等此事了結后給我寫一首謝詩。”
“知道了,”重毓起身扶住他,“三哥這就要走了?”
重燕看了看天色,嘆道:“又到服藥的時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