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2)
這一日午後,李青玄倒掛在大涿山和小明山兩峰中間的一片荷葉上打盹,下邊是林海茫茫的萬丈深淵,風一刮,吹得他搖搖欲墜。
“李大爺!李大爺!”
李青玄睡眼惺忪得揉了揉眼睛,陽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眯眼一看,模模糊糊瞧見腦袋上盤旋着一隻朱雀,這鳥乃星主御賜,平日裏吃得比野豬還多,成天嘰嘰喳喳,煩得很。
李青玄長袖一揮,身形便極為玄妙得翻坐到了浮荷之上。
“是李大——爺,不是李大爺,你這蠢鳥,再瞎叫爺遲早叫陵光把給你炒了。”
朱雀撲了撲翅膀,歪着腦袋說:“李——大爺,你都八百年沒上崗了,算一卦吧!”
嘖,星主沒完了還?
前段日子剛給他託夢,這回又叫這傻鳥來催他,算卦算卦,趕着找個良辰吉日挖墳呢?
“是李大——爺,嘖!”李青玄氣得吐血,他索性枕着胳膊躺下來,還不忘翹個二郎腿,弔兒郎當地說:“急個屁?這麼多年了鳥事沒有,算卦要耗爺很多元氣的呀。再說了,就上面那點兒俸祿,還不夠爺……”
李青玄突然愣住不動了。
朱雀鳥滴溜着小眼珠,悄悄在他身上拉了一坨屎。
“李大爺——”
李青玄猛然回過神,方才他臉上的悠然閑適此刻蕩然無存,他撐坐起來,煞白着臉驚問:“近日可有何人下山?!”
“杜若神君。”
杜若神君……唐寒棲!
李青玄一蹦而起,厲聲喝問:“你可知他為何下山,何時下山?”
“杜若神君九年前觸犯禁制,星主早就下令將他驅逐出北瀾,此事早就鬧得沸沸揚揚了,你不知道?”朱雀紅光一閃幻成人形,他負手而立,蹙了蹙眉,“李青玄,你可是算出什麼來了?”
壞了。
“神君現在可走了?”
“半個月後吧。”朱雀一愣,茫然地看着四周空蕩蕩一片,喃喃道:“人呢?”
青空之上,一道流星般的光矢轉瞬即逝。
北瀾山的群神們,都有一式生下來便無師自通的星術。
絕大多數人的星術很平凡,憑空變一個梨,亦或是強化一次法器,諸如此類。諸神之中,只有極少數的人的星術算得上正兒八經的術法,例如時間靜止、冰封千里、移山倒海等。
星術只可使用一次,用過之後,就會脫離神的身份,最終被驅逐出北瀾山。
搖光星君掌管星宿升墜、負責求福禳災,往屆的搖光星君算一卦需要耗上百天,而他李青玄卻有一手好本領,手指一掐便可輕易斷得時勢,所帶星術更可極往知來,乃救世濟民的一大絕技。
正因為此,李青玄好吃懶做、弔兒郎當了數千年,這搖光星君的位子才坐得這般穩當,因的就是他有一手絕頂的極品星術。
李青玄自詡位高權重又逍遙自在,雖算不上是北瀾群山大小神里日子過得最瀟洒的一個,可同他一階職位的沒他日子過得閑適,同他一般閑適的官兒又比他小。
“這神仙日子,看來是過到頭了。”李青玄黯然一笑,胡亂用袖子抹了把臉。
肥雞們簇擁在李青玄的身旁,都目不轉睛地歪着腦袋看着他。它們跟了他幾百年了,還從未見這死皮賴臉的人有過這般頹態。
一盤死棋。
如何才能絕處逢生?
李青玄紅着眼睛,嘴裏喃喃念個不停。
方才朱雀來擾他時,李青玄不過略一掐指立時便心頭髮慌,一下就算出了其中弊害。
星主驅逐親生兒子出山,無論如何都算得上是個被載入北瀾史冊的大事件。按理來說,這老子非要把兒子趕出家門,關他李青玄什麼事?
可偏生時辰大錯,人更錯。
這杜若神君剛一誕世,司命星君就給算過了,此子生辰八字極凶極惡,星宮佔位極陰極邪,歲運險惡,命途多舛,說白了克天克地克萬物,乃萬年難遇的不祥之人。
而天芮、天蓬、天沖、天輔、天禽、天心、天柱、天任、天英九星連珠之時,天地失衡,靈霧、血瘴、妖香三者破屏四溢,仙妖魔混道而行,最易滋養怪邪,倘若空絕谷此時開谷,神光乍泄,稍有不慎便是邪神降世。
此時逐此人下山,無異於火上澆油。
空絕谷乃北瀾群山與上下兩界唯一的交界處,與上界雲河的秦環王都一帶相接。
此處戒備極其森嚴,平日裏由孟章、監兵、陵光、執明四方神率重兵親自鎮守,除非持有星主手諭和五方五老的令牌,不然這看似四通八達的幽靜山谷便如同一道銅牆鐵壁,連只蚊子也飛不過去。
逐人下山,是一項極重極嚴肅的懲罰,需要耗費整整五年光陰來預備。
如今只差半月就要驅神,此時早已開谷,哪怕李青玄當即從涿明峰火速趕往空絕谷攔人,邪神降世也已成必然。
李青玄做夢也沒想到,他不過是偷個懶,有朝一日竟然會把自己給賠進去。
“都走吧,我養不了你們了。”
肥雞們咕咕叫了一陣,很是依依不捨,走的時候一步三回頭。
李青玄常說自己就是一算命的。不過,他算的是天命。他給自己的星術取名叫“挽狂瀾”,李青玄知曉這星術的厲害之處,卻不知道有朝一日他竟會用上它,而且這一日竟來的如此之倉促。
透過虛無的命運,李青玄看到了一盤棋。
一盤與他前些日子在夢中和那“無公子”對弈的殘局一模一樣的棋。不過,這番他下的是黑子。
若想使黑棋起死回生,李青玄需動五步。
杜若神君是殘局上既定的險棋,李青玄若動了他,便全盤皆輸;除此之外,他還需要找到一枚可過關斬將的悍卒和一枚最後關頭可使險棋化險為夷的生卒。
李青玄又苦找三日,卻始終找不出這悍卒和生卒。接下來的十二天,他徹夜不眠,成百上千次獨弈,筋疲力盡地摸索了將近半月才把當日無公子下的那五步復盤而出。
虧得那日李青玄說他記得了,說到底,不過是僅僅記得需要下五步,具體哪五步倒是忘得一乾二淨。
李青玄歸魂的時候,正好是杜若神君被驅逐出北瀾山的日子。
朱雀對那天李青玄一驚一乍的神態留了個心眼,幾天不見這人出山晃悠,特地飛去小明山看他,卻意外發現這人盤坐在雞籠旁早已入定,雞籠里的雞也都空空如也,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
據朱雀對李青玄的了解,李青玄愛雞如命,便是全部放了也絕無可能把它們吃進肚子裏。
直覺告訴朱雀,也許出事了。
“快,帶我去空絕谷!”
李青玄剛一歸魂便匆忙從地上爬起來,朱雀早料到李青玄會有這出,為此留在特意在小明山等他。
“你怎麼了?”朱雀廣翅一展,直上九霄。
李青玄鐵青着臉,默然不語。
待他們翻山越嶺趕到空絕谷時,遙遙便見一條虛無縹緲的裂縫將空間切分為二,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正拖着枷鎖往無盡的彼端走去。
“大人,神君大人!”
嘈雜的人聲如洶湧的海浪,把李青玄撕心裂肺的呼號吞噬了個乾淨。
李青玄跌跌撞撞得扒開圍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他眼睜睜的那道縫隙開始逐漸關合,喉嚨哽了哽,“完了,全完了。”說罷雙膝一軟,癱倒在地。
悍卒在哪?生卒又是誰?
就在這時,一隻纖纖素手搭在了李青玄的肩頭。
“你也捨不得神君大人么?”
“不要哭,”天青色小衫白襦裙的少女溫柔一笑,抬手抹去李青玄臉上的眼淚,“大人說過,他會回來的。”
李青玄一愣,“你是誰?”
“墜素呀。”少女眨了眨眼睛,她取下腰間佩戴的一方硯台——真奇怪,竟有人把硯台鑽孔串繩佩在身上。“這是無潤寶,它會唱歌,可好聽啦,你要不要聽?”
東山有名草,花開六年,第七年方結果,名喚“墜素”。此草有起死回生之效,世所罕見,珍稀程度位列北瀾藥草譜榜一。
數百年前,李青玄聽聞杜若神君在東山上挖了一株,可那株與眾不同,足足開了三十年的花,等它結果時,採藥人要救的人也早死了。時間一長,這株墜素常伴神君左右,竟漸漸有了靈性,成了個小神女。
李青玄對這小神女雖有耳聞,卻從未見過,如今一見,只覺這少女無邪得像是一碗清水。
而這無潤寶……
李青玄顫顫地伸出手,碰了碰少女手中的硯台,“這,這莫非是杜若神君的那方硯台?”
“咸豬手,非禮啦!”硯台忽然“大叫”起來。
李青玄被這無潤寶嚇得手指一縮,他怔怔地盯着墜素純凈無暇的褐色眼瞳,不知怎麼淚涕橫流起來。
找到了,他終於找到了。
李青玄哽着喉頭問,“小姑娘,你想不想出山瞧瞧?”
墜素仰着臉欣喜一笑,雀躍地問:“您要帶我下去找大人玩兒么?”
“哪怕你會死?”
墜素的臉上現出疑惑的神情來,她轉了轉小鹿般的眼睛,笑說:“我本來就會死呀。可是神君大人同我說過,死有輕於鴻毛,亦有重於泰山,您說我會死,那我會是哪一種呢?”
李青玄苦笑着搖了搖頭,他側首看向那道即將關合的裂縫,喃喃道:“你為很多人死。”
“那當然好呀。”墜素咯咯笑了起來。
那一霎,李青玄其實很想問些什麼。
可是沒有時間了。
他一把提起墜素,伴隨着少女的一聲驚呼飛踏起地,蜻蜓點水般掠過人群熙熙攘攘的腦袋,直往縫隙奔馳而去。
白虎監兵神君一聲雷霆怒吼倏地響徹雲霄,“李青玄,你瘋了?!”
方才還嘈雜喧囂的空絕谷,一瞬陷入了死寂。
李青玄側身一避,數道裹挾着通天殺意的簌簌銀光同他擦肩而過,在他的胳膊上劃出數道並不太淺的血口。
“對不住了!”
李青玄扔起墜素,大喝一聲,運足十成功力反手一掌拍在她的背上。
一口鮮血猛地從墜素口中噴出,她像一隻被石弓擊中的小鳥飛速從空中直墜而下,縫隙還剩最後一絲光亮——
裂縫消失,一切塵埃落定。
與此同時,星象盤搖光微移,破軍星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