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夢黃粱(故)
自打前些年雲河發兵攻打蠻涯后,肆水城的百姓們就沒有再過過安生日子。
起初蠻涯不願應戰,對雲河多番退讓,後來見雲河王窮追猛打屢次犯邊,蠻涯人雄壯挺拔生性血氣方剛,自然不甘被這般挑釁,故而發起了反撲。這一撲,雲河便接連失了十三城,眼看迫近肆水。
數月前,帶兵駐守於肆水的大將飲酒過度死在了花樓一個女人的床上。
偌大一個軍營選不出一個統帥來,無頭的蒼蠅目無軍紀四處叮咬,在肆水城燒殺搶掠。老人家們偷偷說,這小城等不及蠻涯打進來,就會先被自己人給毀了。
這仗偏又打在凶年飢歲,北風卷地襲得田裏乾枯的作物連根拔起,漫天飛舞的鵝毛大雪一層一層的埋葬着這座被遺忘的山城。
“娘,我想吃烤野兔了。”梳着雙丫髻的女孩約莫十一二歲,搓着手掌趴在窗前,眨巴着眼睛望着外面銀裝素裹的大地。
抱着湯婆子取暖的灰衫素裙的女子瞅了眼外面的天色,念叨着:“外邊雪下的正大嘞,還是不要去的好。你想吃野兔子也等天氣好些再出去打,冰天雪地的也擋不住你饞嘴。”說罷,女子慈愛的摸了摸一旁熟睡的兒子的頭髮。
女孩回過頭來,似有些不高興,扁着嘴問:“你為啥不讓弟弟喚我姐姐?”
“阿毓,喚你阿毓不好嗎?”女子皺眉,有些不耐的擺了擺手,“弟弟睡著了,你安靜些,我去燒個菜來。”
阿毓看着她娘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不禁生起了悶氣。她轉過身去又趴在窗台上看了起來,雪花被風卷着四處飛揚,將肆水城本就少有的草地掩了個結結實實。
還是想吃兔子。
阿毓鬼鬼祟祟的望了眼庖房,見她娘正忙着擇菜呢,連忙得逞的偷笑着躡手躡腳溜了出去,還不忘順走爹還在時留下來掛在牆上的弓和箭筒。
箭筒里的箭越來越少了。阿毓數了數,還有二十七支。
爹死於很多年前的一個深冬。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阿毓早忘了還有那麼個人曾經存在過。唯一讓她時而想起的是她沒有姓。娘叫她阿毓,她便是阿毓了。娘不準弟弟喚她姐姐,所以她也不是弟弟的姐姐。
也許有一天娘也不準阿毓喚她娘了,阿毓到時就成了野孩子。
小城裏的同齡人聚在一塊瘋耍時,總是這樣嘲笑她。起初阿毓會動手揍人,後來娘不准她揍別人家小孩了,她就不再和他們一塊玩了。
大雪撲在阿毓的臉上,冰涼刺骨。她踏着鬆軟的雪被在風裏奮力前行,凍得臉頰通紅,嘴唇慘白。寒風裏阿毓想起娘說再過不久就把她嫁給鎮上一個有錢的老爺,她伸出縮在衣服里通紅的手哆哆嗦嗦的擦了擦眼睛,每走一步都像陷於泥沼。
野兔子都藏在灌木叢里。可是這紛紛揚揚飛舞着的雪點早把那些植物給埋了個乾淨。阿毓尋着可能有的地方放了幾箭,卻一無所獲。
怕浪費太多箭,阿毓打算換個地方再去找找。她背着弓和箭筒四處亂跑着,心裏一會想着野兔一會想着那個有錢的老爺,心裏五味雜陳,以至於沒聽到身後的腳步聲。
“你給我拿來!”同樣凍紅着臉的弟弟不知道跟了她多久,突然從背後將阿毓背着的弓搶了去,一把將她甩到了地上。“我要去打兔子,你自己找石頭砸去。”一邊說著,他一邊搶過從阿毓懷裏滾出來的箭筒,扭頭就跑。
阿毓掙扎着爬起來,只覺背部一陣一陣的抽痛。她忍痛大喊着叫弟弟別跑,他卻怎麼也不肯理會,消失在雪山裡。
要是被娘知道,她就死定了。
阿毓紅了眼睛,蹲在無邊無際的大雪中嚎啕大哭。冷風呼嘯着穿梭在山野里,把她的哭聲散的乾乾淨淨。
夜色漸濃時,風雪稍稍停了下來。
點點繁星閃爍於黑幕,除了時有嗚呼的風聲外,萬籟俱寂。
再晚些看不見路便回不去了。沒有弓箭,若是再碰上了雪狼……可是弟弟又尋不着路,沒找着弟弟,叫她怎麼敢回家呢?阿毓抽着鼻子哭哭啼啼的往前走着,雙腿早已被凍得發僵。
忽然,阿毓在漫無邊際的雪夜裏看到了在空中燃動着的燭火。鬼使神差般的,她挪着步子靠了過去。
原來是幾個火把,歪歪斜斜的用繩子綁在了柵欄上。妖冶的火焰在風雪裏如鬼魅般的晃動着,阿毓藉著昏黃的光線,發現這裏竟然是一個寨子。也許是深夜的緣故,她沒能看到裏面是什麼模樣。
弟弟會在裏面嗎?
阿毓費勁的攀着柵欄,一點一點的翻了進去。
也許是遠道而來的游牧者在此暫居,裏頭密密的扎着許多個帳篷,帳篷里時有人聲傳來。似乎是察覺到了氣氛的怪異,阿毓在一個幽暗的拐角里停了下來,幾乎本能的屏住了呼吸。
“這仗要打完了你跟兄弟我去混混?”
“俺可不去。俺跟你不一樣,俺那未過門的新娘子還在家裏眼巴巴的等着俺呢。”
“喲呵,瞧你這德行!”
兩個披着鎧甲手持長槍的士卒嬉嬉鬧鬧的走了過去,並沒有注意到阿毓的存在。
阿毓卻早已被嚇得丟了魂,蜷在角落裏埋頭打着哆嗦。她雖偶有聽聞蠻涯即將攻進肆水,但小孩子終日只知道玩耍,這事於她而言一直以來都好像很遙遠。如今她卻溜進了蠻涯人的軍營里。
雲河的陌生氣息在此處本應格格不入,奇怪的是人來人往的士兵們都好像沒看到她一般,自顧自的便走了過去。阿毓膽大了些,抬起頭瞪着水汪汪的眼睛偷偷觀察起來,想要伺機逃出去。
這時,一隻手按住了她的右肩。
阿毓渾身一顫,險些驚聲叫出來。她慘白着臉向右看去——空空如也。剛鬆了口氣,便有“人”突然抓住了她的胳膊,想要將她往外拽。
外邊燈火通明,蠻涯士兵來來往往的巡着邏,阿毓自是死都不願就這樣被扯出去。她含着眼淚奮力掙扎,那看不見的人力氣大得出奇,沒過多久便硬生生的將阿毓拽了出去,摔倒在了地上。
一個士兵悠悠從阿毓身旁經過,甚至都不曾看她一眼。阿毓獃獃的看着他離去的背影,幾乎都在懷疑自己在做夢了。
來不及反應,那隱形的人便將阿毓扶了起來,連拖帶拽的扯着她急行於人海之中,終是從一個不起眼的小門裏將她帶了出去。阿毓看着那扇小門很快便要合上去了,連忙小聲喊道:“多謝恩人!”
小門“啪”的一聲關住了。
一張發黃的紙條悠悠揚揚從天上墜了下來,落在了阿毓的手掌心裏。
不謝。
歸家時,橘紅色的朝陽冉冉升起,灰暗了許久的天空終於放了晴。滿地的白雪染着金光,如白日星辰般熠熠生輝。
阿毓小心翼翼的拉開大門,發現弟弟正圍着娘嚷着要餅吃。發覺牆上的弓和箭筒也穩穩噹噹的掛着,她放下心來,這才走去爐灶旁,低着腦袋扯了扯娘的衣角。
“怎麼了?”娘烙着餅,抽出空來瞥了阿毓一眼。
“昨天晚上我差點讓弟弟跑丟了,我錯了……”
這時虎頭虎腦的弟弟大叫起來,“你說什麼呢,我昨天晚上哪有出去!”說著,他連忙抱着娘的胳膊道:“娘,姐姐冤枉我,你可不能信她!我昨晚還和你一塊數星星呢,我沒有出去亂跑。”
娘用略帶責怪的眼神看了一眼阿毓,小聲念叨了一句:“你這孩子怕不是睡太久把腦袋睡壞了。”
“懶豬,睡到太陽曬屁股才起來,還把腦子睡笨了。”弟弟得意的朝阿毓做了個鬼臉,道。
阿毓窘迫的笑着,撓了撓早就被大風吹亂了的頭髮,沉默了起來。她突然想到了什麼,走至箭筒前,細細地數了數。
不多不少,恰恰二十七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