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清白

第81章 清白

我和陶正面面相覷,眼神交流之下揣測,這位多半應該就是縣令大人了。

“小民陶正見過大人。”陶正趕緊行禮,餘光悄悄給我使眼色,我早已站起來,學着他的模樣行禮報名。

那男子對陶正頷首回禮,又轉向我拱手道:“下官褚志見過安樂郡主。”

他雖口稱下官,但實際上,我這個安樂郡主不過是一時的譽封,並非身家所成或是功名所鑄,從宮中出來后,除了這個虛銜,再無任何實際宮俸或實權。

不過,看他這模樣客氣,倒不像是來興師問罪的,更不像是奉旨查辦我們的模樣。

我剛這麼想着,那褚縣令又開口,問道:“前段時間,聖上收到了一封舉薦信,署名陶正,聯名里有安樂郡主韓且歌的名字,此事確是你二人親為?”

“回褚大人,此信確實是我一人所寫,意在推舉恩師。”陶正立即回道:“至於聯名信,是我找夫子的學生挨個請求得來,郡主不過是其中之一。”

褚縣令看了他一眼,面色淡定無波,語氣平平,說出的話卻是:“季蒼夫子被羈押我處,你們可知情?”

沒有料到褚縣令如此直接發問,我和陶正不約而同地怔愣住了。

按理說,開曲縣縣令秘密帶走夫子一事,我們應當是不知情的。可是他如此驟然發問,連試探都省去了,我們沒辦法按照路上商量的那樣,先根據談話情況,判定如何巧妙周旋。

“是,我知道此事。”我尚在猶疑間,陶正一步向前,面上一片坦然之色,恭敬回道:“我是夫子在鉞氏鎮教授時間最長的弟子,平素也總是跟着夫子做事,所以,夫子不打招呼就失去蹤影,我很是在意,就着人偷偷打聽。最後,線索拼湊之下,我才知曉夫子在大人處,但因為怕徒生事端,並沒有告訴其他人,包括郡主。”

他擋在我面前,朗聲道:“陶正貿然探聽,請大人降罪。”

褚縣令聞言,淡淡一笑,饒頭興趣地問道:“那你為何不直接來找我詢問,卻要選擇舉薦這一條直通聖意的路?”

陶正略一怔愣。我看得出他不善撒謊,根本沒想好以一己之身承擔下來后,剩下的又要怎麼說。

“是我無意提到的。”我鎮定開口,“現在正逢全國舉薦之時,我又剛從宮中回來,知道當今聖上求賢若渴,不拘一格降人才,便向陶正轉達了這些信息,興起了舉薦夫子之意。您若打聽便可知,季蒼夫子為人磊落豁達,學識淵博,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們並無刻意避開縣令大人的意思。”

我直直盯着褚縣令,一臉真摯,說的話幾乎連自己都信了。陶正原本有些緊張的神色,此時也微微放鬆下來,附和道:“韓……郡主提出后,我覺得這是個證明夫子的機會,便立即着手去辦,安樂郡主尊師重道,也堅持在信紙最後簽上自己的名字。”

褚縣令目光在我二人之間徘徊,面上不動聲色,嘴角噙着一股琢磨不透的笑意。

忽然間,不知何處,傳來一聲似曾熟悉的聲音,但似乎隔着距離,隱約間不甚清楚,只模糊能聽出語意:“褚志,帶他們過來吧。”

聲音一瞬而逝,我目光立刻四處尋找——除我們外,此處沒有別人,門口也依舊安靜。

那聲音是從何處發出的?我心中暗自驚奇,難道是這裏的人居然懂得利用什麼傳聲原理不成?

陶正也被嚇了一跳,面色顯出幾分迷茫來。

“下官遵命。”褚縣令倒是毫無異色,對外一展手臂,“二位請。”

“請問縣令要帶我們去哪裏?”陶正踟躇問道。

“二位隨我來便知。”褚縣令淡定說罷,已經率先向外走去。

我和陶正對視一眼,別無他法,只有隨之跟上。

.

走在路上,我另有疑惑,剛才那個聲音似乎在哪裏聽過,而且他既然能讓褚縣令自稱下官,必然等級更高,究竟會是誰呢?

走了沒有多久,幾番迴轉下到了一處隱蔽的竹林,穿過竹林,面前是隱在其中的小屋,門半閉着。

“縣衙的後院如此之大。”我微微有些驚嘆,低聲自語。

“我怎麼覺得在繞彎。”陶正卻迷茫地說道。

褚志上前幾步,對着門內行禮,然後轉過身,對我們道:“請進。”自顧自先走進去,立在門邊。

雖然看不清門內形勢,但眼下也無從拒絕。我和陶正一前一後走了進去。門後站着的一個小廝隨即迅速掩了門。

從外面明亮的光線到屋內,我微閉了眼睛,緩緩睜開,這才適應過來。屋內正中坐着一個人,一身華服,束着金冠,垂頭望着手裏的茶。

我小心望過去,心中驟然一悸,不會吧……

“安樂郡主,好久不見。”座上那人語氣平平,悠悠閑閑地抬起頭來。

我幾乎是本能地立刻跪下,“參見聖上。”

眼前這位聲音淡漠,容顏俊秀卻也難掩眸中威嚴厲色的,正是曾使我困於宮中一年、令我見識過天家殘酷的當今聖上——顏恆。

雖然剛到這個時代,我還曾詬病過這裏的跪禮,但萬萬沒想到自己會在這裏遇到聖上,震驚之下,竟然不由自主地就跪下了。真不知是因為對環境的適應,還是心底未曾揮散的畏懼。

陶正身軀明顯僵了一下,迷茫地看向正坐之人,只一眼,也撲通一聲跟着跪下,顫聲行禮報名。

“起來吧。”聖上微微抬手,輕指一下左側的兩張小椅。

我趕忙謝禮入座。陶正見褚知縣還站在門口,尚還有一絲猶豫,但見我給他拚命使眼色,只得坐下。

落座之後,屋內半天沒有聲音。我小心抬頭,見聖上只是不緊不慢地飲茶,剛要收回目光,餘光突然瞧見——他身後的牆壁顏色似乎與兩邊的不同,要淺淡一些。

我想起陶正剛才的話,心念一動,下意識偏頭去看。沒料,聖上驀然抬眼,恰好瞧見我探索的模樣。

“你發現了什麼?”他淡淡問道。

我連忙移轉目光,垂下頭,不敢隱瞞,謹慎回道:“我……回聖上,我在想,這門后是否是我們剛才坐着的偏廳?”

“哦?”他不置可否地望着我。

“剛才在那裏就聽到了聖上的聲音,而且,這面正對的牆,似乎也有點奇怪。”

聖上沒有答話,向褚縣令瞥了一眼。他立刻向前一步,恭敬回道:“郡主猜想的無誤,這堵特殊的牆后確實是剛才的偏廳。”

那剛才那扇看似陳舊、隨意擺放屏風也是為了遮掩牆體的異樣了?居然有如此刻意的設計,這個看似小小的縣衙門倒是不簡單啊。

我心想着,又忽然想起另一件事。若是這樣,那剛才褚知縣和我們的談話應該能被聖上盡收耳內,只是,我一時想不起,剛才是否有說什麼令這位疑心頗多的聖上可以在意的話。

“你們剛才的話,我也都聽到了。”聖上淡淡道。我一瞬心驚膽戰,鼻尖沁出冷汗。

好在,他這次只是略略停頓片刻,便接着道:“你二人誠心舉薦賢才,值得嘉賞。”

我和陶正趕緊起身,恭謝聖上讚許。

“他也確實擔得起不世人才之名。”聖上嘆了一聲。

我心中一動,不及細想,就見他放下茶杯,朝向門口略一抬眼。

那邊站着的一位僕役立刻頷首領命,向著左側的牆壁一推,居然推開了牆上一扇極不顯眼的小門,走了進去。

沒過一會兒,門裏傳出腳步聲,片刻後走出了兩個人,當先一個身材頎長,風姿絕絕。我和陶正一瞥之下,瞪大雙眼地立震當場。陶正更是下意識地站起身來,口中呼出:“季蒼夫子!”

此人正是季蒼夫子。

他還是那樣,一頭烏髮用木簪隨意繞起,鬢角幾縷青絲在頰邊飄搖,只一身在普通不過的灰色棉麻外衫,卻被他穿的廣袖窄腰,修長俊挺。

驟然在此見到,即便我心中萬千心緒,卻也不得不承認,夫子確是肌骨之中自帶風華,就連現下這不算體面的處境也是泰然自若,氣韻甚至蓋過了站在一身繁瑣官服的褚縣令。

最為難得的是,他這身氣韻皆是自然流露,毫不自知,反而更顯超凡脫俗。甫一出來,他便揚眉一笑,面上神情舒適,仿若置身的不是一間局促小屋,而是輕風吹拂着的春草之地。

“草民季蒼參見聖上。”他不卑不亢地行禮報名。接着又向一邊的褚縣令一禮,最後,目光落在我和陶正身上,淡然笑着,好似昨日才見過一般自然。

“免禮。”聖上頷首回道,並伸手一指右側的小椅,道:“請坐。”

季蒼夫子一禮后,神態自若地坐下。陶正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剛才的失態,連忙落座。

“為免打草驚蛇,這些時日委屈你了。”聖上正色道。

一旁的褚縣令趕緊接話道:“夫子見諒,為蒙蔽那些故意混淆視聽、佈置天示之人,我不得不將錯就錯,將您帶來此處,才得以令他們心思放鬆,露出馬腳。”

“聖上言重。”季蒼夫子毫不在意地一笑,回道:“聽聞褚縣令言,為了查證戶部侍郎孫達受賄之實,已佈局三月,此時尚且能顧忌季蒼一個小民,實乃聖上厚德,百姓之幸。”

“季蒼,可知是何人密告,污你是亂黨之後?”聖上吃了一口茶,問道。

“如果草民沒有猜錯,應是開原縣縣令,草民曾經的同窗舍友——張簿實。”夫子淡淡一笑,似乎討論的是再無關不過的一件事。

“哦,你是如何猜出?”

“草民聽聞,張縣令正是戶部侍郎受賄案中露出缺口的一個楔子,他雖遠在開原小縣,卻暗助孫達受賄移財。后因聖上嚴查,直覺風向不對,他便故意拋出那天示一事,企圖轉移聖上注意,謀得徹底銷毀證據的時間。只是,開曲縣縣令雖然如他所願將我帶來此處,卻不過是混淆試聽,只待前幾日將其與孫達一夥一網打盡而已。”

聖上點點頭,忽然道:“你所言不錯,但他為何獨獨告密指向你呢?”

“許是同窗之時,略有齬齟。”季蒼不慌不忙答道。

“張所言有幾分可信?”聖上似笑非笑。

“窮途之人,為掩罪證,能信幾分。”季蒼也輕輕一笑,渾不介意。

聖上盯着他凝了一瞬,唇畔半揚,“你倒是有不少好學生,一心舉薦。眼前這兩位就是其中之人。”

“那也要感念聖上寬厚惜才,民意可達,他們才敢為我這庸庸之人,貿然驚動上諭。”

聖上和夫子對視之下,忽然俱是一笑。

我和陶正也對視一眼,暗自舒了一口氣。我心道,聖上必然了解當年文臣蒙冤之事,不知是否是由此特意前來面見夫子,但眼下兩人就此事,言談點到為止,沒有說開。

季蒼夫子究竟是不是當年季家遺落的後人呢?夫子雖側面否認了,但我仍不能肯定。

.

貪官已得實證,尾事亦了,聖上本是微服前來,不便久留,便起身回宮。他摒除眾人,除了隨身的僕役和褚縣令,還指明讓我跟着,一路到了後面的小門。

車馬已經候在門口,聖上回望一眼一直心中有些忐忑不安的我,貌似不經意地問道:“那舉薦之法,可是你……家人告知?”

我本能地搖頭,堅定道:“我不過是看到恰逢舉薦時機,才偶然為之。”

他眸色沉沉,不置可否,正欲上馬車,卻似感應到什麼,餘光倏然飄向遠處,停住了。

我循着他目光望去,不由得睜大了眼睛,對面一個熟悉的俏麗女子,目光躲閃着向這邊看來,正是夏曉。

雖然看得出她有心隱蔽,但畢竟沒有經驗,加上生的極為好看,周圍不少灼灼目光,實在難以說是藏得很好。況且她此時小心往這邊望着,故而連聖上都注意到了。

好在他只略微一滯,就面色如常,淡然登上馬車,在我和褚縣令的目送下穩穩駛離。

“夏曉,你怎麼在這裏?”見馬車走遠,我驚訝地跑過去問道。

“說來話長,陶正呢?你們沒事吧?”夏曉猶疑地看了一眼我身後往這邊望來的褚縣令。

“沒事,縣令大人誇讚我們舉薦之舉呢。陶正還在縣衙,我們應該馬上就能回去。”夏曉驟然出現送來關心,意外之下,我不禁心生感動。

“封無也來了,那我們等會兒在卿吟家店鋪附近的悅客茶樓見。”夏曉面色微微鬆了下來,低聲囑咐。

“嗯,我和陶正,先去跟縣令大人請辭。”

“對了,剛才那位坐車的是什麼人,我看他似乎身份不凡。”夏曉眸色忽閃地盯着我,隨口問道。

我沒想到她會有此問。聖上雖是微服,但畢竟派頭嚴謹,也不知夏曉是否注意到一身官服的褚縣令剛才也恭敬地站在一邊,所以只得回道:“是上面來的官員,傳達聖喻的。對了,季蒼夫子也沒事了。”

她眼眸一轉,也不知信是不信,只點點頭,“好,一會兒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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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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