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孤臣
江嵩不知所措,在姚鈺面前,他感到自己就像一個滑稽的小丑。
姚鈺小口啜着酒,氣度高貴得像真正的皇親貴胄。
他愈發覺得緊張不安,彷彿他連呼吸都是錯。
“江三郎。”姚鈺眼風一橫,睥睨着他,問道,“這幾年你都在做什麼營生?”
他低頭搓着手,小心翼翼地答道:“我岳母給我的那幾爿鋪子……我、我還在開着呢。”
現在,洪綃痴痴傻傻的,要麼抱着枕頭傻笑,要麼放聲尖叫大哭。
洪姨媽時常偷偷抹淚,一見到江嵩就立刻笑臉相迎。
江嵩雖未休妻再娶,但房裏的鶯鶯燕燕越來越多。
其中,不少美貌侍妾都是洪姨媽給他買的。
她幾乎傾囊而出,把兜里的錢都掏出來討好江嵩,只求江嵩善待她們母女。
江嵩自以為,他已不再是過去那個唯唯諾諾的庶子。
這對母女讓他重新拾起自信和尊嚴,他不止一次在心裏感激姚鈺為他做的安排。
等他把這一切慢慢說完,姚鈺的那杯酒也喝完了。
“是么?”
姚鈺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
但他眼底一片鄙夷之色,絲毫沒有遮掩的意思。
江嵩冷汗涔涔,尷尬地擦了擦額頭上沁出的大顆汗珠,心裏卻不住地安慰自己。
姚從事一定是把他當成了自己人。
這樣一想,江嵩心安理得地迎上他的目光,心中隱約有些慶幸,姚鈺仍然願意信任他親近他。
“我把你叫到這裏,其實是有些話想跟你說。”
江嵩受寵若驚,忘記搓手心,抬頭道:“姚從事你說,我什麼都聽你的。”
姚鈺戴着那張溫文爾雅的面具,眼神冷漠得可怕。
“第一,本官現在是御史。”
“第二,我跟你說的,與你並無半點干係。”
江嵩趕緊閉上嘴,拖過椅子跌坐下來,臉上出了一層難堪的油光。
姚鈺不再看他,逕自倒了一杯酒。
“你可知我這幾年為何能得天家青睞?”
江嵩聽他問完后,半晌不說話,才知他是在問自己。
但姚鈺這個問題,他又如何知道答案?
他憋紅了臉,絞盡腦汁想了想,開口喃喃道:“因為姚從……姚御史才高八斗!”
“呵,”姚鈺嗤笑道,“朝中能人輩出,學富五車之人多如過江之鯽,我姚鈺何等何能,敢獨佔風流?”
他說了一堆話,江嵩勉強聽出幾個成語,但連起來卻聽不太明白。
江嵩想,姚御史一定是在自謙。
姚鈺神情悲傷的抿了口酒,緩緩說道:“過幾日便是先父的忌辰了。”
三年前,姚郡守貪污受賄,暗中買官的罪狀被姚鈺檢舉出來。
一朝東窗事發,姚郡守被押解進京,關了幾個月後,和其他犯人一同被問斬於菜市口。
行刑當日,姚鈺沒有去看。
後來,他也沒有去亂葬崗給父親收屍。
但沒人敢嘲弄他不孝,他反倒因此得了皇上青睞,從此成了眾人眼中的寵臣。
聽他提及亡父,江嵩不知這層緣故,訕訕地安慰他道:“姚御史如今出息了,姚大人泉下有知……”
“讓他早點和我大哥團聚不是很好么?”
姚鈺冷冷一笑,把玩着酒杯,目光涼薄無情。
他緩緩說道:“天子肯用我只因我是孤臣,孤臣唯一能倚靠的只有皇權。”
這種人,最適合用來做手裏的刀。
他們脆弱而鋒利,被上位者完全握在手中,替他披荊斬棘,替他剖開每一個反叛者的心臟。
江嵩聽他提及天子,駭得不輕,差點從椅子上滑下去。
姚鈺的目光里充滿同情。
但這同情究竟是給江嵩的,還是給他自己的,他也分不清楚。
“刀子如果不夠鋒利就會被棄,而且隨時可能被毫不顧惜地折斷。”
姚鈺自嘲地笑了笑,說道:“再鋒利的刀也有遲鈍的那天。”
那個時候,上位者就會毫不猶豫地棄了這把刀。
江嵩努力理解他在說些什麼。
但他臉頰漲得通紅,皺眉想了半天都是徒勞的。
姚鈺搖頭道:“只因我無依無靠,我才得了天家賞識。”
“但正因我無依無靠,我在朝中孤立無援,再難更上一層樓。”
他唇角一緊,舉起酒杯喝了一口,喉結上下滑動,彷彿吞咽下去的不是酒而是苦水。
江嵩怯怯地勸道:“姚御史,你少喝一點吧。”
“沒什麼。”
姚鈺冷笑一聲,低聲道:“江三郎,你是我在世上唯一的朋友。”
江嵩心中感動不已,此刻就算姚鈺要他所有的家業,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拱手奉上。
他只為自己能追隨姚鈺而慶幸,姚鈺也是他最信任最崇拜的人。
“我這些年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錯,被人抓了把柄,一不小心就萬劫不復了。”
說到這裏,他的神情一冷,嗤笑道:“蘇雅集你還記得么?”
“小蘇大人?”
江嵩自然記得那個文質彬彬的欽差大人。
姚鈺道:“他一直盯着我,我只要稍微出點差錯,他應該會第一個把我拽下深淵。”
江嵩不解,當初舉薦姚鈺進京為官的,不正是那個小蘇大人嗎?
“江三郎,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能卸下心裏的防備,把所有心事都同你講。”
姚鈺的眼神變得脆弱而疲憊。
“我在朝為官,不是為了當一個寵臣,而是為了踩着他們爬上去,當一個攪弄風雲的權臣。”
這些話,他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
但娶了寧煙煙后,他心中始終有種悵然若失的落寞感,他比任何時候都想找人說話。
“可能,還不止這些。”
姚鈺心想,他設法攀附端親王,入贅平西侯府,付出了那麼多心血算計,他理應得到更多。
江嵩早已被他嚇得懵住了。
他漫不經心地取了另一個酒杯,給江嵩也斟了一杯酒。
“遲早有一天,我姚鈺要位極人臣。”
“等到那時,世上便再沒有我求而不得的東西。”
想要位極人臣,便要有擁龍之功。
他示意江嵩端起酒杯,溫和地微笑道:“江三郎,你不敬我一杯么?”
江嵩手腳發抖,端着酒杯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和姚鈺輕輕一碰杯,各自飲盡杯中酒。
“對了,你什麼時候回林泉郡?”
“明日晌午……”
姚鈺的目光悲涼,似有不舍,緩緩道:“嗯,我可能沒空去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