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個秘密,想對你說(4)
我一定一定是頭一次看到陳叔叔,不然這麼溫潤如玉的人我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他讓我想起了貼在鄉下外婆家牆上的畫報,那是我媽最喜歡的電視劇《幾度夕陽紅》的海報。陳叔叔就像從裏面走出來的男一號秦漢,透着一股子文質彬彬,英俊瀟洒。
“哎哎哎,你可總算來了,這回我終於要沉冤得雪了!小蔣同志!”袁叔叔耷拉着一張極不符合他形象的嚴肅臉,對我一板一眼地說道:“你的外號可不是我取的,是你的這位陳叔叔取的!”他邊說邊用手指着陳叔叔,完全就是倒打一耙的豬八戒嘛!
他看我一臉不相信的樣子,氣急敗壞地一把拉過我爸,殷老大還有陳叔叔,就像個急需父母認可的孩子:“你們倆個說話呀,還有你老陳,敢說不敢認啊!”
“我說老袁,才多大點事兒啊!伊一都不生氣,你猴急什麼?你之前不也一口一個‘非洲公主’‘非洲公主’地叫個不停嗎?那時候怎麼沒見你伸張正義啊?再說了,說不定我們家伊一喜歡這個稱號呢!”朱女士說完把我推到身前,掐着我的臉蛋深明大義地說了句:“反正我這個做媽的沒意見,還覺得挺貼切呢!就是公主這倆個字有點高攀了,哈哈哈!”
果真是我親媽呀,別人誇你的時候怎麼沒見你這麼謙虛呢!
“哪裏哪裏,我倒是覺得伊一現在變漂亮了,像個淑女了!第一次見她的時候還真以為是個小子,心想老蔣家生的是個丫頭沒錯吧?別給抱錯了!”陳叔叔朝我莞爾一笑,有種我家有女初長成的欣慰。
我臉頰緋紅着看向他,靦腆的笑容還掛在臉上,就瞄見對面的陳鑫側着臉,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心中氣結:你是笑我那時候像個假小子呢,還是笑你爸誇我是個淑女啊?
“大家都站着幹嘛啊?趕快坐呀!”我爸估計也不想在“非洲公主”事件上糾纏太久,忙招呼大家就坐。
“這位是...”我爸指着陳叔叔旁邊的阿姨,一臉狹促地問:“老陳,你也不給介紹介紹!”
陳叔叔並沒有如他們預期般煞有介事或者如膠似漆地介紹陳鑫的這位年輕“后媽”,他只是語氣平淡地告訴大家她姓李,木子李,僅此而已,跟着就轉臉和我爸他們幾個戰友海闊天空地憶往昔了。
這真的是一場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初次見面,而對這位李阿姨的介紹他也真的做到了“一句話不多,一句話也不少”。
飯桌上永遠是男人的天下,他們先聊天喝酒,再互相倒酒勸酒,吃飯的卻永遠是女人和小孩。我出於好奇偷瞄過幾眼李阿姨,卻不巧都被她逮個正着,然後我倆彼此心照不宣地回以對方靦腆一笑。這一頓飯吃得食不知味,陳鑫就坐在我旁邊,球球還老是往我們這邊蹦來蹦去,嘰嘰喳喳地地念叨着他的“四驅賽車夢”。我脆弱的腦神經除了要應付坐在陳鑫身邊的惴惴不安,還要積极參与球球拋出的各種“無厘頭”賽車問題,偶爾還要分心探究李阿姨身上是否有后媽專屬的“巫婆”特質,到最後袁叔叔他們幾個又把話題扯回到自己身上都渾然不覺!
“伊一現在成績怎麼樣啊?新學校跟得上吧?”袁叔叔估計是喝多了,滿臉潮紅,捲起袖子翹着二郎腿,右手拿着牙籤剔牙,左手摟着身旁的我爸問道。
“剛開始有點不適應,回來老和我抱怨老師的南方口音,有時候課上還蹦幾句方言,她哪兒聽得懂啊!”我爸抬眼看了看我,笑了笑轉頭又對袁叔叔說道:“不過現在好多了,成績也穩定了,剛開學那次數學測驗差點沒把我和她媽嚇死!”
“哈哈哈,我們伊一從小就自覺,不用你們操心,再說了,不懂的可以問陳鑫啊!對吧老陳?”袁叔叔又朝右側的陳叔叔望去,左手翹起大拇指,“咱們陳鑫那可是神童,以後是要上清華的!”他那洋洋自得的樣子,搞得陳鑫是他兒子似的。
“這孩子心眼兒多着呢,誰知道他在想什麼,你以為清華是誰都能上的嗎?再說了我現在生意也忙,沒工夫管他!”陳叔叔雖然滿嘴的不置可否,但是眼神不會騙人,他看向陳鑫的眼裏充滿了作為父親的驕傲和寵溺。
“你小子可別謙虛啊,毛主席說過‘過分的謙虛就是驕傲’!”袁叔叔說著小肉眼一眨,小短眉一翹,一副心知肚明的樣子。他每次蹦出點名言名句就是這副德行,生怕別人不知道他高中畢業。
“袁叔叔,毛爺爺說的明明是‘虛心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學校走廊上名人名言挂圖就擱牆上掛着呢,咱兒總不能睜着眼睛說瞎話吧?說完我轉頭看了眼陳鑫,這傢伙居然在慢條斯理地喝湯!
“哈哈哈,老袁吶,你還不如小學生啊!”殷老大邊笑邊拍大腿,那“啪啪啪”的響聲我聽着都替他嫌疼。
“反正就有這麼一句話,老子管他誰說的呢!”只要一喝酒一犯沖,他們這些人的軍人脾氣就上來了。
“我就看好陳鑫,我就喜歡這孩子,我說他能上清華他就能上清華!”跟着袁叔叔噌地一下站起來,拿着酒杯一步三晃地走向陳叔叔,“來,老陳我敬你!只可惜我生的是兒子,我要生的是女兒,嗝~~~~”他連打了三個嗝兒,然後右手往陳叔叔肩膀上重重一拍,大吼道:“我肯定和你結兒女親家!”
完了完了,又來了!我這個四眼胖仔陳叔叔喝醉酒啥毛病都沒有,就喜歡和別人亂攀親。據我所知他都不知道給自己兒子球球討了幾房“姨太太”了,光我知道的就有七八個,這還是按照家屬院同齡孩子的數量排的,誰知道他有沒有思想開放到把目光投向學齡前兒童或者初高中學姐啊!不過還好,他貌似…應該…不熱衷做紅娘……
“喂,你杯子裏雪碧都沒有了,你拿起來喝什麼?喝空氣嗎?”陳鑫好奇地看向我手裏的空杯子,又看看我,彷彿在等我給他個合理解釋。
“哈哈,拿錯了拿錯了!”我忙錯開他的眼神,作勢東張西望地找雪碧瓶子,就聽見耳邊傳來液體注入杯中的聲音。“咕嚕咕嚕”地,是杯壁振動的聲音,是液體與液體碰撞的聲音,是氣泡的聲音,是本應被聊天聲,喧鬧聲,談笑聲淹沒的聲音,此刻卻在我心中無限放大。
“伊一,媽媽給你倒滿啦,別找了!”我媽用雪碧瓶子敲了下我的腦袋,
“我發現現在小孩子都不好好吃飯,老喜歡喝什麼雪碧啊,健力寶啊,可口可樂啊,一喝還能喝好幾瓶!這些東西全是色素!哦對了,還有肯德基,那些洋玩意沒幾個健康的!”我媽這話是對着小汪阿姨和齊阿姨說的,李阿姨只是淡淡地笑着,聽着,全程都沒有參與到她們的聊天中去。
批評完現代小孩子的不健康飲食,朱女士又熱火朝天地和她們談論最近的電視劇,偶爾還回憶下自己青蔥歲月時熱播的新加坡和日本的電視劇,什麼《人在旅途》,《血疑》,《排球女將》之類的。她有時候在家邊聽磁帶邊拖地,興起時還喜歡拉着我聊,只可惜我實在無法與她產生共鳴。
她就這麼自顧自地說著,我賭她一定沒發現自己女兒到現在都沒有抬頭。我的自作多情被我媽一棍子“雪碧瓶子”敲醒了,可活躍的心理活動和紅得像大柿子的臉實在無法令我的頸部做正常的向上拉伸運動。
此時此刻我爸他們已經進入到聚餐的最後環節——“吞雲吐霧”。滿屋子的白霧嗆得我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我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似的和我媽說了句“我出去透透氣”,就拔腿衝出了飯店大門。
總算活過來了!我深吸了口冬日的冷氣,用手拍了幾下發燙的臉頰,然後伸了個大懶腰!
房樑上懸着的大紅燈籠在風中左右搖擺,裏面的蠟燭似乎要燃盡了,透着微弱的紅光。我在門口找了個亮堂的角落,撿起小石頭,自顧自地蹲下來玩“抓石子”,這是個可以自娛自樂的遊戲,而且遊戲規則自己定。
“你怎麼跑出來了?喏,你媽讓你把圍巾圍上!”陳鑫不知何時站到我身旁,朝我晃了晃手裏的黃色圍巾。
我轉頭抬眼看他,“謝謝你啊!”然後伸手接了過來,感激地朝他笑了笑。
“這圍巾是你媽織的嗎?”他也蹲下身,撥弄着地上的石子,像是在自言自語。
“對啊,我的圍巾,手套,毛衣還有毛線褲全是我媽織的!我媽手很巧的!她很厲害的!”我在外面從來不會吝惜對朱女士的讚美之詞,可不像她那麼沒良心,自謙起來毫無原則!
“真羨慕啊,肯定很暖和吧?”他側臉看我,眼中的光芒轉瞬即逝,又低頭玩弄起手裏的石子。
我看着他略顯清瘦的側影,就在他剛才抬頭的一瞬間,我彷彿讀懂了他眼中的落寞。這些被每個孩子認為理所應當擁有,甚至經常被嫌棄有點丑的“媽媽牌”圍巾毛衣,在陳鑫眼中卻是那麼遙不可及;而那些每年,每天,每時每刻甚至每分每秒“媽媽”為孩子做的稀鬆平常的小事,同樣與他咫尺天涯。
李阿姨也許對他很好,但她始終不是媽媽。
“媽媽”——這個我們喊出來不費吹灰之力的倆個字,最簡單的倆個字,一年中不知道了叫了多少次的倆個字,卻是陳鑫說的最少的倆個字。
所以每天都能叫出這倆個字的我們應該心懷感激不是嗎?
我緊了緊脖子上的圍巾,上面還有熟悉的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身邊的陳鑫依舊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麼,今天的他和學校里的他判若兩人,總是沉默寡言,若有所思。
我好想對他說些什麼,可貧乏的詞彙量和幾乎為零的社會閱歷讓我不知道如何開口,我想我不懂如何勸人。
他繼續玩弄着手裏的石子,我努力搜尋着打破沉默的話題……
“對不起啊!”我不好意思地朝他吐了下舌頭,他顯然沒有反應過來。
“我是說你膝蓋上的傷。”我用手指了指他的膝蓋,“縫針的時候疼嗎?”
他順着我的手看向自己的髕骨處,如果不是殷老大提,我真不知道原來膝蓋還有這麼學術的名字;如果不是他們芝麻綠豆的小事都要拿出來提,我還不知道原來在我上幼兒園大班那年陳鑫才轉學回的老家,只不過陳叔叔那時候不住在家屬院,他有自己的小洋樓——和楊阿姨一起;我不記得的事情太多,我只記得小時候跟着薛峰學脫把騎自行車,卻不記得曾經撞到過一個小男孩,把人家撞得髕骨處縫了八針;我只記得家屬院柏油馬路兩旁的臭水溝,卻不記得曾經去過陳叔叔家,楊阿姨還說想生一個像我這樣的小公主;我不記得的事情太多,就像我不記得楊阿姨是何時消失在我的視野里一樣,我不記得原來陳鑫和我小時候有過數面之緣。
“啊,這個啊!”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膝蓋,滿嘴不屑地搖搖頭說:“就這點小傷,算什麼啊!一點都不痛!”
“是吧?”我認同地點點頭,然後一臉豪氣地唱起來:
“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麼
擦乾淚不要怕至少我們還有夢
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麼
擦乾淚不要問為什麼”
我邊唱邊笑着看他,我想這就是此刻我最想對他說的話吧!
陳鑫顯然被我這突如其來的引吭高歌嚇到了,他先是一臉驚愕地盯着我,然後突然前仰後合地笑來:“我還以為你只會唱abc呢!”
姐姐我唱歌很好聽的好嗎?開學那次只是一時失誤!
“對了,你那時候也覺得我黑嘛?”我依舊對這個問題分外執着。
他估計被我誠懇的眼神搞得不好意思了,無奈地搖搖頭:“說實話真的不記得了,只記得我爸經常把‘非洲公主’掛在嘴邊,他和我…和我媽應該都很喜歡你吧。”
我非常滿意地點點頭,姐姐我小時候還是很可愛的,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嘛!不過你們還真是父子倆啊,都如此熱衷給人取外號!
“我小時候確實挺黑的!”介於陳同學誠實可靠的回答,我給出了官方答案:“我爸老說要是把我扔到煤堆裏面,本小姐不齜牙,都不知道我在哪兒!”
“哈哈哈哈哈哈,我就說嘛!”陳鑫聽后如我所料地捧腹大笑起來。看到他笑得那麼開心,我突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我們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比如韓夫子自習課時總喜歡躲在後門窗戶盯人,比如陳老師一着急就喜歡炮語連珠地往外蹦家鄉話,比如他現在準備的奧數比賽很難卻很有趣,比如南方的雪太小了,怎麼都積不起來……
“我告訴你個秘密!”不知道為什麼,我好想對他說。
“以前每年冬天下大雪的時候,我都會把零花錢攢下來買水果糖,然後躲到沒人的角落,先把糖放到嘴裏,再捧上一團雪,一口一口的吃,味道好極了!就像夏天吃的刨冰一樣!”我越說越興奮,好像在說一件偉大的發明。
“可惜這裏的雪太小了…”他看着我,眼中滿是懊惱,卻又在一瞬間恢復了光彩,“不過以後有機會的話我一定會試試!”他掛着標準的陳鑫式笑容,嘴角兩邊的梨渦若隱若現,像是在說一句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