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不老果
第一日,葉如意沒理馬芝,她一人獨坐、沉默、翻書、彈琴、觀景,往日都是這樣過着,她今個不過是想延續以往的時日,而不讓自己過多地耗費心神。
馬芝能夠看出葉如意若無其事裏的寂寞孤僻,能夠看出她釋然心態里的死寂。按理說,君安上人來信了,面上裝得再不以為然,內心裏怎麼著要有波瀾,情緒里有波動,她卻沒有,好似習以為常。想來,這君安上人已經傷透了她的心,她已經真的不把他當回事。
一個凡人竟然無視一個修真者,馬芝耐人尋味地看她,想這裏面的恩恩怨怨。對那個君安上人做了猜測,但想不出所以然。罷了,這關我什麼事啊?
馬芝也孤零零一個,在船上溜達,站船頭,站船尾,看兩岸的美景。此時中州,該是秋天,樹木有紅葉黃葉,風過,紅葉兒黃葉兒就飄飄揚揚,煞是美麗,有荒草野花,草兒枯了,風中蕭索,花兒黃艷艷,散發著清香。馬芝要記下來,把眼前的美景印在腦海里,以後講給百花谷的小夥伴們聽,畫給百花谷的小夥伴看,百花谷四季如春,風和日麗,哪裏有這麼層次分明的樹葉,哪裏有層林盡染的幻變。只有眼氣它們,才能激勵它們早日修鍊成人,出來游山逛水。原來,成為人,可以旅遊啊。
馬芝將神念放遠,知道樹林後面有山,山裏面有村莊,村莊裏的人耕地打獵,砍柴放羊,他們身着布衣,不富足也不貧窮,有歡樂也有哭泣,這就是凡人的生活。再遠,有城鎮,城鎮裏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做買賣的買賣,做體力的體力,做美食的美食,還看到紅樓綠樓,裏面的姑娘們花枝招展,迎客賣笑。再遠,再遠,有宮廷王府,裏面的故事也很多,有爭權奪利,有爭風吃醋,每個人都很戲劇,演繹着人生百態。這也是凡人,只不過是另一種生活。
馬芝沒有忘了修鍊,神念放遠,即為修鍊的一種,神念揣度每個人的悲歡離合,也是一種修鍊。一旦神念化為神識,人就化神了。馬芝感覺到瓶頸在微微鬆動,這是很奇妙的感覺,他形容不出來。說不得,這三日五日,人就化神,成為真正的人,再也沒有了精怪氣息。想着,馬芝隱隱喜悅,終於成人,可以行走在人間。想着,他又暗暗傷感,這成人又有什麼好?
先後遇到幾個人,師傅、阮細柳,還有這葉如意,都沒有開開心心過。師傅因傷疼而悲,一個了不得的人物被傷一點點地蹂躪,乃至於苟延殘喘,最後痛苦地死去;而阮細柳因為仇恨而悲,一腔的怒火,扭曲人性,她練功練功,想成為了不得的人物,卻把自己練成人不人,鬼不鬼;而眼前這葉如意,因情而悲,哀莫大於心死,她用情越深,受到的寂寞越深,乃至於絕了希望。
當然,那些僕從們開心,他們划船的划船,做飯的做飯,洗衣的洗衣,掃地的掃地,他們無憂無慮,還時常聚一起嬉戲,說東說西。偶爾也會搬出小桌子,四個人湊一桌打麻將。就是那中年男人,也是看書寫字彈琴吹笛子,斯斯文文,情趣高雅,陶冶情操,不亦樂乎。
而小紅,一會兒陪小姐坐坐,一會兒在馬芝身邊透氣。她在小姐那裏不敢嘀咕,乖巧得低眉順眼。到馬芝這兒,見馬芝不理她,她跺腳,說又遇到無趣的人,一句話都不會說。卻自顧自地嘀嘀咕咕,嘀嘀咕咕,說她家裏有兄弟,兄弟結婚生了胖小子,又說隔壁家的春蘭嫁了好人家,跟着男人去了豐陽。她說話間,看似眉頭有惱意,但心頭兒她歡喜,樂個逍遙自在。
這人,究竟該怎樣?簡簡單單該多好,像我,看看花,聽聽曲,也該多好。像小紅,發發傻,做做夢,也該多好。還有更遠更遠的地方,那些紅樓綠樓的女子、公子哥,賣賣笑,耍耍樂,就過了一天又一天。馬芝艷羨着,卻又不知道自己缺憾在哪兒。
好一會,馬芝嘆口氣,這口氣是他師傅的,他想了師傅,哪怕師傅嘆氣,他也覺得在師傅身邊舒服。還想念了百花谷,那裏是我的家,想念了小夥伴,我原以為它們那些不成器的東西,只會逗我開心,可是沒幾天,我竟然想着它們。也不知道那阮細柳會不會服下那青果,恢復最初的容顏。臨行前,她那句話,入了我心裏,她說我死了,她會為我報仇。眼前想着,馬芝忽然很感動。
馬芝的神念還去天空。天高雲淡,神念攀附在浮雲上,可以神遊萬里。他在尋找,尋找監天官,尋找那雙盯着他的眼。卻什麼都看不到,雲層上面有疾風、天罡,吹散了神念。他還要一點點收斂、凝聚,避免神念真的消失了。就這樣人累得精疲力竭,身子兒疲軟下來,馬芝初次感覺到修鍊的辛苦。
畫舫在江上順流而下,一日千里。馬芝不知道目的地在哪裏,又將在哪裏上岸,只不過他的心思漸漸繁複起來,有對未來的不確定,有對即將面對的危險恐懼,還有思念,還有懷念……人那些小心思,就這樣一點點在他思緒里添堵,讓他更像一個人。
第二日,葉如意邀請馬芝,陪她。她彈琴,馬芝詩詞歌賦。百花谷里,馬芝就是這樣來的,草木之靈的詩詞歌賦,不表達道理,只表達情緒,情緒也只有一種,那就是自我開心,歌頌生命,歌頌自然,歌頌美景,一朵花一棵草,一塊石頭一片雲,它們都唱詠。
葉如意看馬芝唱歌,發了一怔,那個人從來不唱歌,只顧着修鍊,想着想着,她忍不住對馬芝說:“你像一個人。”說完有眼淚卻只是含在她眼瞼里不流出,淚眼汪汪,更讓人心疼。她撥弄琴弦,噼噼啪啪,彈斷琴弦。
馬芝的詩詞歌賦與葉如意的曲子不搭。她曲子裏是哀傷,是悲楚,是寂寞空庭春欲晚的惆悵。而馬芝呢,詩詞裏說的是生命的歡愉,生存的張力。馬芝實際想勸誡葉如意,凡人苦短,何不開開心心過好每一天,可以擺弄花草,可以琴棋書畫,人能做的許多種,數都數不完。不想做這些無聊的事兒,也可以去那城鎮,做那賣笑的活兒,與形形色色的人勾勾叉叉,也可以去那宮廷王府,做那頤氣指使的貴婦人。
琴弦斷了,葉如意怔坐那裏,為這個也哀傷。馬芝過去,挨她坐下,想說點什麼,但終究沒說,人活成什麼樣子,用他師傅的話,那是自個兒悟出來的。只不過,他此時覺得她過得悲戚,那是自找的。畢竟,對比於那些僕從,她是主子,掌控生殺予奪,更應該悠然自得,及時行樂。
船又行千里,過了無數的村莊,有數的城鎮,都沒有停下來。這一路,馬芝對這世界有了更多的了解,如果如船上這樣安逸,雖說枯燥了點,但他也想長久下去,畢竟本是無欲無求的芝馬精,本性里還是喜歡安逸。況且陪着葉如意,不知怎的,他隱隱地想陪着她,莫說九天,就是一年一輩子都可以。馬芝不明白這情愫,但看着她悲楚,他的心都軟軟的,想融她暖她指引她。甚至想變戲法來逗她笑,逗她多點期望。真是莫名其妙的事情,這才幾日啊,我竟然關心起這個人。但我明白,這不是愛,也不是憐憫,馬芝試圖解讀,想那是報恩的心,她救了我。
又是一天,又是極美的天,有紅日,有朝霞,還有霜凍。馬芝滿心的歡喜,發覺這外面的世界也極美,而且不是百花谷那樣一成不變的美。這個世界是動態的,隨着畫舫漂流,隨着時光流轉,它都有美麗動人的地方。他放開心扉,儘可能容納這些美景,這些變化。它日,百花谷由洞府進化為洞天,這一界的景象都會生動地映像在洞天裏。
馬芝終於知道,想把洞府化為洞天的不易,單單的資源還不夠,還有體察入微地看這個世界,看世界的構成、生態,乃至這些背後的規則。單單有人也不行,還要有各種各樣的生物,一草一木,一鳥一蟲,讓它們聯繫起來,一起讓這個世界變得多彩。我忽然發覺,升級洞府不再是一項任務,而是好玩的事情,看着自己的小世界裏有了春夏秋冬,有了生死凋零,有了故事,有個各種情緒和認知,那一定是極好玩的事情。
想着,馬芝看這天。他的神念越飛越高,可以挾裹着朝霞幻化,幻化成蒼狗,幻化為麋鹿,幻化為山川河流,幻化成花團錦簇,心有多少念,就有多少幻化。他在深深地渴望着,把洞府化為一方天地,一方世界,然後讓洞府成為無限星域的一顆星,去運行和孕育。
“我九百歲了,今日。”葉如意默無聲息地出來,挨着馬芝站。她和他看同一片天空,可是她的情緒古井不波,眼前這美對於她已無吸引力。
馬芝詫異,她九百歲了。雖然之前他已經察覺她歲數不小,但九百歲還是讓他詫異得張大嘴巴。人裝着若無其事,一眼掃過,她只是一個凡人,樣子正處於豆蔻年華,她的那點歲月在他這個萬年老妖這裏,不經看。不管怎麼說,一個修真者,骨子裏都不會在意凡人的,雖然馬芝是精怪化形成人,但是師傅的教導,讓他有着修真者的高傲和矜持。
此時,馬芝靈目幽光閃爍,慢慢看清她服過不老果。那是一種三千年發一次芽,三千年開一次花,再三千年結一次果的仙果,馬芝在他師傅遺留的信息里看過,他曾經得到一枚,那是他尋遍中州、影州和多個上層世界,才發現那麼一顆。只不過,那果子是別人家樹上的,有條蒼龍守護在那裏,他求了又求,做了很大的犧牲,才求了那麼一顆。
眼前的凡人卻幸運地服了一顆。馬芝一時都懷疑師傅當初是吹噓,也不曾問過他為了不老果乾什麼,又做了什麼犧牲。況且不老果並不能改善一個人的靈根,並不能讓人走上修真,它的價值對一個修真者意義不大,但是對於凡人,意味着長壽,意味着容顏不老。而這方世界,馬芝已經知道,凡人們在逐利時更想着長生不老,尤其對於女人,對於那些本來就漂亮的女人。
“是他送給我的。”葉如意說這句話時候沒有感激,相反,有深宮怨女的蹉跎。
他指的是君安上人。想不到這世上竟然會有第二枚不老果,碰巧被他得了,送給了葉如意。顯然,那個人是那麼真那麼熱地愛着眼前的人,想讓她韶華不逝,容顏不老。
馬芝不語,他已經明白,男女之間的愛恨情仇,最為莫名其妙,沒道理可講,今個還愛得死去活來,明個兒就反目成仇,今日還要海誓山盟,明個兒就移情別戀,馬芝通過神念,看多了,觀摩了,覺得男和女是這世界上最大的奇葩,隱含造物者的惡趣和悲憫。
“他給了我這個果,只為了讓我等他百年千年,甚至一萬年。開始兒,我是那麼歡喜,隱隱地期待。可是慢慢地慢慢地,我倦了,不知道哪一天開始,厭了這永生,這永生成了負擔。”她每個字裏都有着淡漠,好像說的都是別人家的事情。
而我呢,算下來,更遠更久。當我還是一個芝草的時候,一歲一枯榮,經歷了多少世,才有了那麼一次基因突變,成為多年生的芝草。又要碰巧遇到仙氣,日日夜夜來滋潤,才會有了靈性,不榮不枯地生長。又要多少年,才有了靈智,成了精怪?該是千年萬年。這所經歷的千年萬年,該有多少難過的坎,該有多少掙扎,最後用自身衍生的精華,在師傅那裏換來化形成人的機會。馬芝想了很遠,只不過過去在他那裏,都似是而非,記不清了。
偏偏,成人的那一刻,前世的諸多種種,都忘了,就像人有胎中之謎一樣,要忘了前世的傷痛、磨難,而精怪,只為了成為人,爾後才有成神成仙的機緣。而今,馬芝不過像二八少年,百花谷里他無憂無慮,過着瀟洒自得的日子。
馬芝不解,即便他的神念已經與周邊的凡人有過親密的接觸,甚至把神念滲透入凡人的腦海,窺視過他們靈魂里的渴望,體驗着他們的生活,都沒有發現一個凡人會嫌自己活得太長,包括那些正在歷經磨難衣不遮體食不果腹的窮人,正在忍受疾病折磨的病人,他們無不想着多活一日就多賺一日。所以,馬芝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不理解葉如意,無法開解她,只能靜靜地看她,聽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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