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死亡之旅
馬芝平復心情,以適變化。化神后,外觀上,他沒啥變化,但是已經可以用神識神遊這一界,分分鐘知道中州發生的我想了解的事。只不過,他不敢,以前神念浮遊,無跡可尋,不會惹監天官注意,但是神識神遊,則會產生修真波動,一定會被察覺。
“你怎麼了?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葉如意側着頭微眯着眼看馬芝,她古井不波的眼裏終於有了一絲詫異,覺得眼前的人越發像那個人,身上的氣息也像,若不是她讓僕從將馬芝從青沙江上救起,她都要想着就是他來。
馬芝神情一凝,想不到自己化神的微妙波動,竟被一個凡人察覺。
他沒有接話頭,轉而說:“我來自百花谷,那裏四季如春,風景極美。只是跟這外面世界相比,少了變化。百花谷千百年來,抑或更久,都是那個樣子,即便有變化,也是微乎其微的變化。花兒開了,謝了,隔幾日就會開另一朵,草兒綠色黃了又枯了,化為塵土,歸於大地,改天兒,它死去的地方會長出另一根草。那裏有桃樹,有梨樹,有海棠,有杏樹,花開了一茬又一茬,果子結了一茬又一茬,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只不過,我喜歡那裏,哪怕它一成不變,但那是我的家,家裏的一草一木都滋潤過我,一山一石都孕育我。我流連花海,花會說話,草會說話,我止足樹下,葉子會悠悠然地飄下,果子會跌落我手裏。行走在山裏,有小鳥一路歌唱,有蟲兒一路鳴叫,行走在小溪旁,有游魚跟隨。偶爾,我們會組織舞會,會吟詩作對,會琴棋書畫,這樣都是極好。雖說有時也會覺得單調點,枯燥點,但我本是疲懶的人,平日裏懶懶散散,能和花花草草在一起,就是我的幸福。”
葉如意聽着,不語,人斜靠在青竹做成的躺椅上,情緒里已經沒有波動,眼睛裏重歸於死寂,對於她這樣的老怪物,百花谷里的那種美景,她一定見過,或許自家的後花園也是這個樣子。只不過她花幾百年專註於她和君安上人之間的情感,而一一忽視罷了。抑或,再美好的東西,到了她這裏,都變了味,沒啥意思。
又枯站了好久,馬芝看前方,化神了,他不需要放出神念,單單眼神兒,就可以看更遠更遠的地方。那裏是大海,浩淼之水,師傅灌輸給他的信息里,中州有大片大片的水域,比陸塊更遼闊,一眼都看不到邊。水中有山有石,有草有樹,游魚走獸,一樣都不比陸塊上少,甚至更豐富,更神秘。中州一直想征服水域,但所佔區域不足十分之一。
只不過,馬芝不關心這個。人又看兩岸,目光越過山林,城鎮,更遠的地方,還有山林,還有城鎮,還有人。師傅看不過眼的陸塊也是那樣龐大,地形複雜,物種豐富,這些馬芝都難以想像。神識依附草木之靈,他瞬息千萬里,估計遠行十不足一。再遠,他遇到了密林,人的神識在密林里毫無阻礙,密林草木之氣給他親切的氣息,讓他流連忘返。說到底,他終究是芝草,哪怕已完全蛻變成人,可依然對草木有着親近,有着濃濃淡淡的愛意。
馬芝抬頭看天空,天空那麼深邃,深邃得看不到界限,但他從師傅那裏,知道,蒼穹不過是一個無形的結界,守護着中州世界,抑或囚禁着中州之億萬生靈。當時師傅對他醍醐灌頂,說到囚禁,他遲疑了,困惑了,乃至於在馬芝腦海里也投射了這遲疑和不解。
算了,師傅都看不透的事情,我也別費那腦神。馬芝就細細看天,碧空如洗,但仔細瞧着,終於看到不同的東西,這天空,經緯交織,構成一張隱形大網,密佈、籠罩在虛空深處。那網時時刻刻在變化,它是結界,是天道,是中州之本。化神后的修鍊,就是窺視這天道,從中找到規律,化為己用,用天道補足自身,這就是練虛。直白說,練虛,就是要煉化虛空規則為己用。
“你知道天人五衰嗎?”葉如意問。
馬芝立馬驚醒,天人五衰,這是修真界的知識,說神也不是恆久遠,也會衰敗。她一個凡人怎麼知道?
見馬芝疑惑地看她,葉如意依然斜躺着,漫不經心地說:“我遊玩時,遇到一個來自佛州的佛陀,他是個大賢者,他窺視了我心間的苦悶,來專門見我,說天人五衰,即便是神,也終有滅亡的時候,凡人生老病死,太正常不過,所謂的永生不過是痴人說夢罷了。”
佛州,師傅給馬芝的信息里,有這個地方。那是中州、影州之外的世界,那裏崇信佛教,而不是像中州崇信道宗。那裏的人不修真,而是修行,修行對靈根沒多少要求,而是強調慧根。只要慧根深厚,通過大智慧就可以到達彼岸,立地成佛。
只是,馬芝不解,那佛陀為什麼窺知了葉如意的內心,又為何告訴她真相。他寬慰地說:“佛陀身為賢者,碰巧有驚人之語,也不出奇。”
葉如意一時不接腔,沉默了好一會,才鬆一口氣般地說道:“我想我也要死去了。”她說這話時有大解脫的釋然。
天人五衰,連神仙也會死。馬芝知道這個說法,卻不曾深究,畢竟在他化形成人之前,可能已經活了很久很久歲月,成人後,現在已經化神,至少可以活它幾千年。隨着修為提升,活它幾萬年也說不得。沒有緊迫感,人就不多關注生老病死。
馬芝看着葉如意,她服過不老果,在他的認知下,不老果是延年益壽之葯中的一等品,但神仙都會五衰,一個果子沒道理可以達到永生的效果。她九百歲了,或許已達極致,當然,不老果三千年一發芽,三千年一開花,又三千年結果,想來其功效不可估量,說不得可以活上萬年。馬芝的目光可以看進葉如意的身子裏,已經看不到生機,當然,或許與她心態有關,她活着已是負擔,一個求死人,五臟六腑也會寂然。
葉如意也不求馬芝說什麼,早不抱什麼希望,自然無啥期待,人就起身,落寞地回房去了,只留下那個青竹躺椅在甲板上一搖三晃,並吱吱作響。馬芝收回注視葉如意的目光,鬆口氣,繼續看虛空,看那蛛網般的天道,他觀想,用神識模擬天道的運轉。倏忽之間,天道已經變化萬千,正是它的運轉,這方世界才會分分秒秒發生變化,而且每分鐘都不可能一樣。馬芝一時把握不了這玄而又玄的變動,只是也不氣餒,修鍊是水磨的功夫,慢慢來,君安上人那樣的天份,也要修了幾百年,才可人上人,我呢,滿打滿算,才修了16年。擱這中州世界,想來我應該天分極高、靈根一等吧。馬芝想着,得意起來。
畫舫繼續前行,千里再千里。這個世界的船動力,是一種礦石,被加工成一個一個的方卡,把卡插進卡槽,卡槽里的機械就會抽取礦石里的能量,驅動船前行,速到遠遠超過音速。人只需要掌握方向,就可以行走遠方。馬芝知道那是煤石,是最低端的靈石,甚至可以說是靈石的礦渣。
不知不覺,已九日,這期間,葉如意請馬芝或是下棋,或是喝茶,或是賞月,她說她不想一個人走完最後一程,讓馬芝陪陪她拍拍話,哪怕僅是枯坐。她又說不想讓那些僕從陪在身邊,那些人畏懼她,嫉恨她,羨慕她,卻又偷偷地恥笑她。原來,她也知道那些下人的小心思,也是,九百歲了,人世百態,她應該都一一見過,即便沒有見過,像她如此老怪物,也能揣度出來人性里的那些黑暗潛質。
她還說她八百歲那年,就試着死過,投水,可是人沉不進水裏,喝葯,選了最毒的鶴頂紅,卻也毒不死,上吊,繩子卻莫名其妙斷了,用刀砍,卻砍不進肉里。她說這話的時候,神情格外蕭索,一個人連死都不能自主,想來是最無奈的事情了。
她繼續說:我知道,他在看着我,我一想到,他能夠關注到我的一舉一動,卻不能朝朝夕夕在一起,我的心裏更是絕望。他都快成神了,還不能自主選擇,還受限於神,而我只是一個凡人,更不能做出選擇。不死了,我執意不再見他,我開始在內心裏瞧不起他。別的人,男歡女愛,再自然不過的事情,為什麼到了他這裏就千難萬難,遮遮掩掩。即便成神又有什麼意義?神上面還會有別的,他如果一味地遵從遵從,那我豈不是要再等個千年萬年?我人活着,而實際已經死了。至少,在他這裏,我已經是一個死人了。我用這一百年來恨他疏遠他,我細細梳理我們之間的關係,才發覺乏善可陳,最初的海誓山盟現在看來不過是過家家的遊戲,當不得真,曾經的浪漫溫情恰恰成了毒,讓我迷醉,讓我不能自拔,後面卻如鴆毒,讓我痛不欲生。
她說著,目光里都是釋然,話語裏有不以為然,間隔了一會,人又淡定地看着我,問:“我還美麗嗎?”
她這話的氣息,卻無一點自信,顯然美在她這裏已經毫無意義。馬芝看她,她還很美麗,美麗如錦,不帶一絲煙火氣,只是這絢麗的錦帛因為歲月久遠,風化得千瘡百孔。
“實際我還可以再活一些歲月,藥效過了,會有一段衰變期。我真的面對死亡,卻怕了。不是怕死,卻是怕死的過程,怕自己丑成不成樣子。一個曾經在無數歲月嫉恨自己美麗的人,卻真的某一天失去這美麗,卻讓我感覺害怕。之前我見過最老的女人,一百二十一歲,她是我的外婆,她乾枯得只剩下枯枝,臉上、身上都是縱深的皺紋。而我,這九百歲,會瞬息化成什麼?我怕自己風燭殘年的凄厲,所以遵從命運的召喚,做了這次遠航。”
哦,原來是死亡之旅。馬芝不知道前行的目的地,但他知道再前面是大海,她選擇深海埋葬自己?中州之地,凡人們對大海有着無比的崇敬,覺得它神秘、博大,藏着整個世界最不為人知的秘密。卻不知,真正的秘密,在虛空,在太空,在時空中。可是這些秘密,即便是修真的人,也未必能夠參透,就如眼前的天空,馬芝看着密密麻麻的天道規則,也有點眼花繚亂。
只不過凡人,他們只是因為大海的浩渺、博大,是生命的禁地,而對它心生敬意。
中年男人出來,他對葉如意說:“小姐,我們該回航了,再往前,已經是浩淼水域了。”
“繼續往前。”葉如意不帶感情地說,沒有頤指氣使,但語氣堅決,不容拒絕。
中年男人臉露難色,想爭取,說:“浩淼水域,是人類禁區。出發前,侯爺吩咐要照顧你周全,不容有閃失啊。”
葉如意搭矇著眼帘,懶洋洋地說:“你們是聽他的還是聽我的?”聲音陰冷,已有怒意。
中年男人慾言又止,目光里有了閃躲,隨看向馬芝,眼神里有希望馬芝勸說的意思。馬芝身上,如芒在背的感覺從沒消失,這一路,他在,盯着馬芝,盯着葉如意。他既然是這一方世界的上人,自然不會任由親愛的女人死亡。馬芝只好沖中年男人搖搖頭,那中年男人眼睛一時瞪圓,后一臉怒意離開,顯然他對馬芝有了遷怒。
馬芝不理不顧,過了這一日,人就要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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