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香菜

這聲“爸爸媽媽再見”，落在阿偉耳朵里多少有點聲嘶力竭的意味。

再看身旁的Marvin呢，他倚靠在車身上沒有作聲，只是沖小曲奇揮了揮手。

阿偉終於受不了父女二人打啞迷一樣的相處模式，雙手環抱胸前，目光炯炯的盯着Marvin，等着他給自己解釋。

Marvin的視線始終落在小曲奇消失的那個轉角，可即便這樣他依然能清楚的感知到阿偉的每一絲情緒。

他知道阿偉作為小曲奇的母親有權利知道這件事，可要是真讓他說出來，他又得經歷一番心頭如刀絞一般的疼痛。

“那個Peppa，其實Cooky一直叫她PeppaPig。沒錯，就是你聽說過的那個‘PeppaPig’。Cooky和Peppa根本不是朋友，Cooky剛才等她只是想讓她看到你。因為～，她總說Cooky是沒有媽媽的孩子。”

聽完小曲奇一早上反常舉動的解釋，阿偉彷彿被抽幹了全身的力氣，倚靠在車身上，視線落在Marvin注視的那個方向。

“偉偉，Cooky需要你！”

長久的沉默之後，Marvin長嘆了一口氣，在剛才那句話上又補充了一句：“我也需要你！”

如果可以，他希望小曲奇自始至終都不會遭到如此對待，可是他想不出別的辦法，只能拙劣的向阿偉救助，甚至說出女兒需要她、他需要她的話來。

“Marvin，其實我非常忍受不了香菜的味道！”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讓Marvin的思緒有些跳脫，卻最終定格在早上他為她做的那碗湯上。

阿偉還是決定將早餐時壓下去的話說了出來：“你的記憶力沒有錯，那時我是愛吃香菜的。可那是因為在懷孕那個特殊時期，我體內的激素變化很大，連帶着我的喜好和口味也出現了很大變化。喜歡香菜，只是我在激素的影響下產生的一種有悖初衷的錯誤反應。”

阿偉轉過身見他一臉痛苦的表情，她知道他聽懂了，可還是決定說的更直白一些：“就像我對你的感覺一樣！”

阿偉圈住高大的Marvin，用從未有過的耐心和真誠對他說：“Marvin，你是我女兒的父親，是我最親的親人。我對你有愛，有感恩，有愧疚，有欣賞，可是這些只停留在友情和親情的層面上。我希望我最親的親人永遠都幸福快樂，而不是困在記憶的某一點上。”

困在記憶的某一點？

Marvin仔細回憶着阿偉口中那個“記憶的某一點”。那個被他用刻刀鐫刻在生命中的節點到底是哪個地點哪個時刻呢？

那一年的初雪，他正讀研二。

Marvin學的是中醫藥學，卻對藝術美學很感興趣。

那幾年學校為了提升自身藝術教育水平，特意聘請了一位國際藝術大師作為客座教授。

那位客座教授開設的美學大課不僅吸引了各個藝術類專業的學生旁聽，甚至還吸引了不少跟藝術完全不相干專業的學生來湊熱鬧，這其中就包括國際文化學院的Marvin。

那天的美學大課被安排在上午第一二節課的時間。雖然時間早，又趕上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可是整個大階梯教室已經座無虛席，連過道上都站滿了一睹大師芳容的學生。

Marvin算來的比較早的那撥人，他佔了一個最前排的位置。

鈴聲響起，那位國際藝術大師輕輕敲了敲話筒，教室里烏泱烏泱的學生立馬安靜下來。

馬上就上課了，Marvin起身去關教室的門，可是門還沒完全關上就被一隻手擋住了，他順着門縫望過去看見了一個小個子女生。

應該是怕上課遲到匆匆趕過來的，這個女生一手抵住門，一手捂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着氣。

初冬的第一場雪落在她的短髮上、睫毛上、眉毛上，幻化成了水珠，堪堪的掛在上面，彷彿下一秒就要墜落，讓人忍不住想要用手去接住。

不知道為什麼，Marvin突然生出一種聯想，他覺得眼前這個女生很像他小時候養的那隻柯基犬Wendy，在某個初秋的早晨從草叢裏亂躥一通，然後再沾着滿身露水跑回家。

他猜測這個女生的眼睛跟Wendy一樣，散發著可愛又無辜的眼神。只可惜，她那副黑框眼鏡上結出了一層薄薄的霧氣，阻斷了他一探究竟的視線。他為自己的這個猜測無從考證而稍感沮喪。

然而，人與人之間的緣分似乎真的是妙不可言的，當你原以為與她就此擦肩而過時，老天卻打個響指讓她回了個眸。

“還好，還好，沒遲到！”

這個女生慶幸萬分，一邊小心翼翼的從門縫裏擠進來，一邊用手指抹去鏡片上的霧氣，待看清不遠處揮舞的手臂時，她才快速走到自己的同學身邊。

也許一些事件的爆發所需要的時間各不相同，可產生的影響力卻都是深遠綿長的。

世貿中心南樓從撞擊到倒塌只用時56分10秒，就造成了阿富汗長達13年的動蕩！神舟五號載人飛船進入預定軌道才花了9分10秒，卻載入了中國上下五千年的歷史！人體血液循環一次僅需要20秒，就供養着起成千上萬億個細胞的存續！

而這個女生的眼睛在Marvin的眼底形成映像，然後經過視神經反饋到大腦顳葉，區區經歷1毫秒，便形成了一段永久的記憶！

在這個短暫到已經不會在生活中提及的時間片段里，他就已經驗證了自己的那個猜測。

在後來的一次美術學院組織的畢業生作品展上，Marvin又見到了這個女生。

她正在跟一個男生爭論着什麼，Marvin走近一些才聽個大概，原來他們在討論藝術作品到底要不要有設計理念簡介。

那個女生覺得藝術是天馬行空的、是極度自我的行為和感情的表達，每個人對藝術的理解也應該是非常主觀的，好的藝術創作不應該限制大眾的理解，而應該激發人們的思考。

而那個男生則堅持認為藝術要服務於大眾，並且應該承擔一些提升大眾藝術鑒賞能力的職責，讓人們能更好的了解藝術。

爭論半天，兩人誰也沒能說服對方，男生一氣之下轉身離開，只剩下女生站在原地對着離去的背影抱怨：“哼，說不過就跑！”

“在我看來，你們兩個的觀點並不矛盾啊！你強調的是過程和方法，他關注的是結果和意義！”Marvin走過去忍不住表達自己的觀點，“其實，大眾在主觀思考的過程中就已經在提高自身的藝術鑒賞能力了。”

他的話似乎讓她很意外，因為Marvin明顯察覺到了她那雙可愛又無辜眼睛裏流露出了詫異。

Marvin壓制住砰砰亂跳的心，故作鎮定的對她微微一笑，“你好，我叫Marvin！”

自我介紹應該是一個很好的開場白，因為他看到她臉上的詫異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放鬆自在的表情。

“你好！曲偉偉！”

回憶像一陣陣濃煙將他籠罩，Marvin無措的回抱住阿偉，然後低下頭將下巴抵在她的頭頂。他突然覺得自己就像個被下了咒的傀儡，即使知道追隨她、迷戀她、渴望她是沒有結果的，可他依舊停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