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劫夢易碎
天色變得深濁了,一時,京城風雪交加,伍虞不過在青霖殿外站了一會兒,飛雪已經掠過了殿檐和玉欄,放肆地在他腳邊堆積鋪展。
“皇上?”靜待了半晌的常德再度請問道。
伍虞恰巧回過神來,一瞬記起常德方才念叨的事,他嘆出一口氣來:“無妨,朕好好說話便是了。”
“是。”常德一揖后抬首,嚴肅地看向殿階下停放的步輦和步輦旁的一干宮衛。
擺駕鳳寧殿——
伍虞想去那裏找找自己昨日發覺遺失了的一物。
龍輦方至,太監通傳,殿內陣亂。幸而,在伍虞踏上殿來之前,鳳寧殿又恢復井然。
“皇后,昨夜朕有要事,所以,未到鳳寧殿來看你。”伍虞疾步往裏走着,說話的語氣很是淡然。
聽到他這些話的千曲不自覺深深地揚起了唇。
他在說他沒有來看她的原因,能得到這樣的解釋,對於帝王的女人來說,自是榮幸深然了。
跟上來的常德聽到此番話語,突覺十分欣慰,主子終於聽進了自己的建議,願意同皇后軟言周旋。
其實,伍虞所說的“要事”,即吩咐人把青霖殿和京朝殿翻了個底朝天。
“不打緊的,皇上以政事為重,這是天大的好事,不用在意臣妾,您肯抽空臨駕,臣妾已經覺得十分榮幸了。”跪在地上行禮的千曲頷首低喏,儀規周正,儼然已具足居於此位的涵養。
她表現得如此顧大局、通事理,伍虞自然要過去攙她起來了。
“起來吧。”
草草扶着她站定,伍虞立即收回了手。千曲眸色微動,下一瞬又小心斂了。
“皇后也坐吧。”伍虞在正殿的羅漢床上坐下,朝榻上所設矮几的另一旁伸手做了一個請勢。
“是。”千曲回禮之後才抬步上前。
矮几上放着兩方玉杯,婢女們沏了前幾日御賜的茶,此茶產於東城,頗有貴名,據說是因為東城城主身體欠佳,臘祭節無法來朝,所以在節日來臨前半月便上貢了許多特產、絲帛和名器以示憾請,諸如此類的珍茗更是不計其數。
綿香的茶氣緩緩飄入伍虞的鼻里,把他焦躁的心神熏潤得沉靜了不少。
“皇上,您帶手爐了嗎?”有一婢女前來提醒,千曲立即問起這事。
伍虞用右手端起玉杯在眼前晃了晃后不緊不慢地往嘴邊送,左手順勢安然搭在了矮几上,並不急着回應千曲。
他姿勢極雅,盡顯金尊。
墨發高梳,龍頸微俯,從側面看去,鼻到頜的跡線宛如精雕而成,天人姿容,天子之位,他是兼得的。
那雙好看的眼凝神於那方茶杯里,人人渴望的聖眷在這一刻被悉數爭去了。
他那骨節分明的手像白玉一樣靜伏於墨石案上,千曲獃獃看着,心不在焉地接過婢女塞過來的手爐,滿腦子響繞着一個放肆的念頭。
鬼使神差地,她將右手伸向墨石案,伸向那擁有神尊一般的姿態的手,伸向驕矜與剋制的邊緣。
“要不要臣妾……”
“無礙。”
千曲還未來得及眨眼,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地,伍虞已經抽回了手,同時,嘴裏冷冷地吐出了兩個字。
羅漢榻前守立的兩位宮女忽然大氣都不敢出,常德的面色頓時也跟着難堪起來。
千曲的縴手像被瞬然速流的時間操控着的樹枝在一夜生長,隨着時靈的嘶聲嘔啞而努力伸展着自己,卻是在剎那間,一切魔力褪散而去,它被迫停止了蔓舒,偃息來臨得太快,它甚至無法目睹自己的狼狽,就又縮成了原來那禿稚的樣子。
他們都看到了。
瞧見木着臉縮回手的千曲眉眼間霎時全染了落寞,常德忽然心生不忍。他聽過不少宮娥說,皇後娘娘十分愛慕虛榮,對於所穿所用常常比公主們講究更甚,前些天她與幾位公主一同出行賞雪,因為自己戴的首飾與其中一位公主的稍有落差,一回到寢殿便大發脾氣,歸根結底,她是自己底氣不足,所以才對身外之物格外看重,以此來沖淡自己的空虛感。
如此好面子的人,此時並沒有因為有旁人在場而面紅耳赤,她臉上的神色沒有帶一丁點因為自己顏面被拂的羞憤。
純粹得過分,只全是失落。
純粹、憨直得像她的心意。
這副彷彿一擊即散的樣子,難道不怕被身旁這群宮娥暗嘲嗎?她原來並不如所傳那般強悍,也並不如常德所感那般玉面玲瓏,畢竟,這一點點偽飾都還沒有學會……
“都下去吧。”常德輕悠吐出幾字,立於千曲身旁的兩個宮女以為得了聖令,行禮后便要退下。
“等等。”抿了一口茶,伍虞懶懶地抬眉道。
這回是真正的聖令,未經旁人通傳:“朕有話要問皇后。”
伍虞瞟過一眼常德后定定看向千曲:“朕有沒有落下東西在鳳寧殿?”
千曲認真回想了一會兒,而後抬眼誠懇地看伍虞:“回皇上,臣妾不曾仔細留意,要不要,我吩咐人找找?”
“不必了,也不是什麼重要的物件。”伍虞氣定神閑地抿了一口茶,“朕只是才知道丟了,想問問罷了。”
話音方落,伍虞便試探地朝那兩宮女移去視線,眼神突然變得凌厲。
“臣妾還是吩咐她們去找找吧,她們都閑杵在這裏許多時了。”千曲溫柔地轉過了頭,沖自己跟前的宮女們擺了擺手。
她的手微微在抖,不細看則無法察覺。
遣下了宮女后,千曲心下鬆了口氣,她整理好不平順的袖角,緩緩轉頭看向伍虞的玉杯,再慢慢看向他的手,最後到他的臉上。
“皇后。”伍虞輕輕放下杯子。
“嗯?”千曲期待地抬眉。
“朕還沒有說是何物。”這一句,淡淡地,慢吞吞地,帶着譏諷的笑意。
面前的人突然朝自己投來冷沉的眸光,千曲被這一充滿深意的凝視嚇得忘記了如何反應,機敏的本能讓她眼神沒有躲閃,神情也沒有明顯的不安。
兩人對視着僵持了好久,茶涼了,沒有人敢來添。
“罷了,無事。”伍虞率先甩開了她的視線,“其實朕今日是來找你下棋的。”
“好……”千曲愣愣點頭應着。
“不過,現下沒有時間了,朕先回去了。”
伍虞說完便疾步而去,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起身的前一刻狠狠地拂開了袖子。
行了恭送禮后,千曲膽戰心驚地埋頭坐着,直到膝上的手爐變得冰涼,她仍失魂落魄地坐在那裏。
劫夢易碎,果真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