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別離
夏荷替汪岐蘭梳妝,吳勉望着她在鏡中的容顏,忽然想到了什麼。
“蘭娘,適才我在書架上看到一本手抄,叫做《石頭記》的,你從何得來?“
“怎麼,你對此書有興趣?”汪岐蘭笑問。
“此書字字珠璣,語句精妙,實為傑作。只是為何我之前不曾見聞?“吳勉好奇。作為刊書之人,市面上的新書他多少知道一些。
汪岐蘭微嘆,“此書坊間只有手抄,未有刻印,我猜測或許是沒有完結,只有前八十回以及后四十回的斷章,又或許是涉及先人隱秘,再或者到底含了些譏諷,無人敢刊印此書。當初懷玉送給我看的時候,我手不釋卷,連夜通讀,真可謂天書。“
吳勉剛才翻看了幾章,不知未曾完結。“作者曹雪芹為何人,為何斷了?”
”坊間傳聞,作者曹雪芹為舊時江寧織造曹寅之孫,本是錦衣玉食鐘鼎之家,“汪岐蘭頓了頓,”卻因在先帝奪嫡時,站在當時的八皇子身後,被先帝抄家蕩產,從此舉家清貧。曹雪芹從豪富跌入貧寒,看盡人生百態,堪破世情,批閱十年,開始著書。聽聞,他唯一的子息因無錢延醫買葯而病故,他因此悲慟難止,亦撒手人寰。所以,這《石頭記》眼下便成了絕章。“
吳勉聞言默然:“所以他在書中道,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是。”汪岐蘭一同沉默。“世人所讀的好文,是作者血淚所築。這世間先是給了他最好的,然後奪了去,再然後銷骨蝕肉,直至滅亡。只餘下文字,將魂魄留在這人世間。”
“這世間的榮辱貴賤,只在帝王的鼻息之間。繁華如夢,過眼雲煙。這書中隱藏的話,太多了,看不盡,道不明,凡人又豈敢刊印?”汪岐蘭漫漫道。
所謂悲憫,源於無奈。
吳勉陷入了沉默。片刻后抬頭,“若曹雪芹再世為人,或許只願長在平凡家,守二三人,得一世平淡。蘭娘,我素來覺得我是得上天寵愛之人,看了這石頭記,更覺得如此。”
汪岐蘭已經梳妝好了,從台前站起。
“書中後果皆有前緣,你如此想,便當自己前世做了大功德。“汪岐蘭笑道。
“是,所以此生必不敢辜負。“吳勉上前攜起雙手,不顧夏荷急急低頭。
端着剛上市的鮮桃站在門外的春桃聞言,“好酸啊!”
“不,是好甜啊!”來問詢是否備馬車的秋桂道。
“你們在說什麼?”來問晚膳吃什麼的冬梅問。
“我們在說——桃子。”春桃和秋桂對視了一眼,眼中滿是笑意。
……
六月流火,對吳勉來說,卻是最美的季節,一段絲毫不敢辜負的時光。
西湖的扁舟,虹橋的倒影,二十四橋的明月夜,火紅的石榴,淡粉的荷花,碧綠的芭蕉,長長的蟬鳴,智禪寺的鐘聲,一幀幀、一聲聲,都與過去他所熟識的揚州不同。所有的景物都被蒙上一層光華。如同祥泰綉娘手下的風景畫,比原畫多了一份光彩和潤澤。甚至夏日裏忽至的雷雨和閃電,只要有蘭娘在,都能譜寫成妙不可言的篇章。
對於汪岐蘭來說,她逐漸習慣了吳勉手心的溫度,習慣了每夜溫柔地覆在她身上的手,習慣了艷陽下吳勉為她打傘的蔭涼,習慣了吳勉趁下人不在時在她額上的親吻,習慣了吳勉在側時空氣中流淌的絲絲甜蜜。
……
時光匆匆,一個月轉瞬即逝。
汪岐蘭已經記不清是第幾次站在碼頭上送吳勉遠行,只知道一次比一次的離愁更重。
吳勉沒說什麼話,只是在下馬車前用力的擁抱了汪岐蘭,久久的,直到青山在車外催促,才鬆開了手。
“蘭娘,等我。”吳勉的眼睛定定的看着汪岐蘭。還有不到一年的時間就要散館。他會儘力及儘早回到她身邊。
“好。”汪岐蘭定定的回他,“我盼着你早日歸來。”
“我會的,等我回來,我們便再也不分開。”吳勉再一次將頭放在汪岐蘭的肩上,在她的耳邊低語,然後猛然下車離去。
運河之水迢迢,很遠了,吳勉還能看到汪岐蘭的身影。
她今日穿了一身水紅裙,萬里無雲的晴空下,一片綠意之中,唯有那一抹紅深深的鑲嵌進了吳勉的瞳孔。
汪岐蘭站在岸上。第一次鮮明的意識到遠去的是她的夫君,是她今生要相守的人。
回程的馬車空闊寂寥,汪岐蘭坐了半邊凳子,她真的習慣了。
只是一個月而已,汪岐蘭心下惘然。
……
回到京城,朝堂上的空氣似乎有些變了。
吳勉到翰林院的第一天,先去見了王捷。
王捷上下掃描了吳勉一番,善意的笑侃,“肖愚當了新郎官,的確有些變化。看上去軒昂了不少,可是當了大丈夫的緣故?”
“老師就別調笑學生了,“吳勉告饒,”老師和眾同僚們近來可好?”
王捷臉上微妙:“除了琨寧,其餘還是老樣子。”
“琨寧?”吳勉疑問。
“你和他的關係近,自己去看看他吧。”王捷不多言,但一轉念又提醒道,“近來皇上對士人言語文字甚為敏感,你剛回來,或許不知利害,切忌要慎言,尤其是和琨寧,言談間注意些。畢竟他眼下是皇上御用之人。”
王捷說的隱晦,意指琨寧是皇上耳目。”學生明白了。“吳勉躬身回道,”謝老師提醒。“
“你明白了便好。”王捷看了一眼吳勉,此為敦樸之人,不知當初他和琨寧是怎麼走近的。
“那武英殿修書處的差事,學生明日起繼續擔著了?”吳勉又問道。
此事嚴格意義上來說,是內務府管,但吳勉是翰林院的人,所以先請示王捷。
“你請示下內務府的人吧,我當然希望由你擔著,你不在的時日,頂替之人在精審上出了幾次岔子,若你在斷不會出這樣的紕漏。只是不知內務府如何安排?”王捷道。
“是,學生這就去請示。”吳勉躬身準備離去,被王捷叫住,“還是再提醒你一句,皇上近來對士人文字敏感,所以刻書,亦切忌要避其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