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角落
“你會有不說話的時候。
因為生活不會時時都是一帆風順的。
這個時候喝杯酒吧。
朋友。
來讓我們碰個杯。
因為沒有什麼是過不去的。”
…
我看見他在一張餐巾紙上寫寫畫畫,然後將長久而凝重地望着那張紙巾,彷彿內心裏受了很大的傷害。又像是那張紙巾欠了他的錢,他死死盯着它,彷彿從那張紙巾里就能看到真諦。
從早上到現在,他在我們店裏進門最右手邊角落靠窗的位置上一直默默坐着,連中飯也沒有吃。
早上九點到下午六點,快九個小時了,他只喝了兩杯免費的白開水。中途有服務員過去詢問,需要點些什麼嗎先生?
他只搖搖頭。
我們以為他在等什麼人,於是默許他一分錢也沒花,就那麼沉默的坐着。
可是現在快到下午客人進來用晚餐的時候了,他一直坐着,也感覺有些奇怪,於是我作為這家餐廳的服務員之一,決定過去再問問他。在我之前已經有兩個服務員問過他了。
我穿着藏青色的棉布裙子,棗紅套頭毛衣,在毛衣外邊套了一件白色棉布圍兜。這個圍兜是我們的工作服。
我感覺自己躡手躡腳地走向他,就像一隻貓。
畢竟這個角落裏的男人看上去挺…嚴肅,深沉,難過,又一點傷心。心事重重的樣子。
在我走向他之前,我的小夥伴將一隻盛滿熱水的茶壺塞到我手上,意思是讓我以熱水續杯的名義再去“關心”一下他。
我拿着茶壺走到他身邊,他應該感受到我過來了,但他連頭抬都沒有抬。
我不得不主動發出點聲響去打擾一下他,好引起他的注意和重視,“咳咳…內什麼,先生,您需要加一些熱水么?”
他總算抬起頭來看我。
他的臉像長滿冰霜的冰凍柿子,光是看一眼,都覺得好嚴肅及冷酷。
但他的眉頭緊鎖,嘴緊緊閉着。
他就這樣凝重地看了我幾秒,然後沉默地扭頭又看了一眼面前寫了字的餐巾紙。
只有很短的時間,我看見他寫在餐巾紙上的字好看極了,寫得俊美有力。
那餐巾紙上的幾行字是抄的店裏用油漆寫在迎門牆壁上的幾行句子。
那原本是我們老闆寫在牆壁上的得意之作。
現在似乎被他仔仔細細認真地寫在了餐巾紙上。
“不用了。”
還沒等我回過神,他卻驀然站了起來。一手抓起他放在身側的羊絨圍巾,一手插在呢子短外套的上衣口袋裏,大步流星地走出門外去了。
他走過我身邊的時候,我問到了一陣好聞的蘭草系地香水味。
不過。
怎麼回事?!
好奇怪的人。
八成是失戀了吧…
我這樣想着。
“砰”的一聲,門關了,他消失在店裏。
我側轉身去,尷尬地望向身後水吧枱的方向,那邊有幾個兄弟姐妹一直注視我這邊的一舉一動。
我端着茶壺的手置在半空中。
我尷尬地朝他們吐了吐舌頭…
啊。
我其實並不是要趕這個人走。
我只是想要問一問他。
他怎麼了。
哎。
但是這個人,似乎一點也不領我的情。
那麼算了吧,來用晚餐的客人們逐漸在進入店內,我該去幫着后廚準備今晚晚餐了。
…
“你趕他走了?”店裏另一個做服務員的姑娘小青攬住我的手,殷切的問我。
“沒有啊。我準備給他加點熱水來着。”我說。
“我看他出去了。”另一個男生服務員阿康說。
“說不定失戀了吧,這得是受了多大的傷,才在我們店裏不吃不喝的坐着一整天。”小青是個圓臉扎馬尾的姑娘,她拉長脖子朝玻璃門外看。
“嗯,大概是失戀了。”我也回頭,看見玻璃門外那個把雙手插在口袋裏,縮着背,逐漸遠去的身影。
然後我們都被叫去后廚幫忙了。
但他沉默的坐在角落裏的樣子一直時不時地浮現在我腦海中。
我大概是愛心泛濫了。
我總不由自主地想,這個人是遇到什麼事了呢?
他好像穿得挺少的,外邊冷嗖嗖的,也不知道他現在到哪裏去了。
噢對了,忘了介紹,我現在正在雲南西南邊陲拉市海邊的一家民宿里做志願者,我的小夥伴小青還有之前在我身旁說話那名男孩阿康,都是這家店裏的志願者。
小青是上海人,我是湖南人。之前,小青在繁忙上海工作,阿康在燈火璀璨的廣州工作,而我在奔波忙碌的北京工作。
而我們所容身的這間,位於拉市海的一樓是茶餐廳,二三樓是客房的民宿,它就像是一個候鳥部署在南方的一個落腳點,一個避難所,一個暫時躲避世俗風霜的棲息處。這個民宿“收容”了來自五湖四海、各自有故事的我們。
以後再來給你講我們的故事吧。
我現在滿腦子都是那個之前坐在餐廳角落裏的男人。
我能感受到,他心裏一定有痛苦。
哈。
我有這樣的“超能力”,能體察到別人痛苦的情緒。因而我才覺得我不適合做以前的事情,而適合做現在的事情。這個我們以後再說。
七點…
八點…
我們忙忙碌碌了兩個小時,雖然客人們進來和離開都是稀稀拉拉的,但也足夠我們有限的幾個服務人員忙碌一陣子。
在拉市海這個不算太熱門的自然風光景點區,客人整體不多,但是我們店相對會多點。
我們都說,這是民宿胖老闆的魔力。
之後再來介紹我們店的吉祥寶物,胖老闆。
到了八點,后廚的兩位廚師,和前廳忙碌的三個服務人員都閑下來,大家有時間自己給自己做一份美味的三明治,倒上一杯香噴噴的咖啡,享受晚餐時刻有限的清閑。
這時大家聚攏在前台一側的方形餐桌上,每個人面前都用白色餐碟盛了兩塊三明治,年輕的廚師阿明正在給大家面前的空杯子裏分咖啡。
在這家民宿工作挺自由的,老闆允許我們自己制定一些管理條例。於是我們制定了一條,周五吃三明治,自己給自己做。
在三明治的創意上,大家都很用心。
比如我面前的這兩塊,鋪上現煮的牛肉泥醬,塞滿肉鬆,夾着兩片新切的西紅柿片,一大片生菜。牛肉泥醬是廚師阿明友情熬制,其它的東西全是我一手策劃、創意、和製作的。
“好了,開始吃吧。”阿明給大家分好咖啡,憨笑的望着大家。
“有點冷。”
小青揉揉手。
我扭頭看吧枱旁邊用來取暖的無煙煤爐火勢漸微,於是說,“爐子沒火了,我去拿幾塊煤進來。”
於是我拎起棉布裙子興沖沖跑出門去,甫一推開店裏那張玻璃門,一陣寒冷的風就撲面而來。
涼風灌入我的脖子,讓我不由得收縮了身子。
我搓着手,一路小跑的轉向門外側邊那間放煤的石頭房子。
可就在我轉過牆角的時候,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寒風裏靠牆坐着。
他把臉藏在厚厚的圍巾裏邊,背微微弓着,雙手插在兩側口袋裏。他的眼睛直直地注視着前面的一片水泥地。
他依然極其的沉默,冷峻,見到我過來也不發一語。
“你…你怎麼在這裏坐着。這裏很冷。”我跺着腳問他。
他扭過頭看了我一眼。又底下眼睛去看他的水泥地去了。
“嗨,你真是奇怪。外邊這麼冷,你快上屋裏坐吧。”我穿着單薄的毛衣在冷風裏瑟瑟發抖。不免責怪起他來。
他還是不理我。
於是我也不理他,跑去旁邊的石頭房子裏找了一個膠袋,取了幾塊無煙煤出來。
從石頭房間裏出來,我又看見他。
怪可憐的。
也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情。
不知道他心裏正在承重什麼。
這麼虐待自己。
我緩和了一下情緒和語氣,重新走向他,我說,“先生,跟我進去喝杯茶吧。屋裏暖和。”
他看我一眼,搖搖頭,重新沉默不發一聲言語的在寒風裏坐着。
我冷死了,又有些生氣他不理會我的好意。
於是拋開他獨自跑回店內去了。
回到店裏,正碰到大家熱火朝天的享受今晚溫暖的晚餐。
我跑到煤爐旁邊,飛快拉開煤爐門,將膠袋裡的煤塊夾起來飛快丟進去。
又想起門外那個冷風中坐着的人。
還是於心不忍。
於是我兩隻手在棉布圍兜上擦一擦,轉身拿起桌上自己的那杯熱得冒煙的咖啡,快步走着又朝門外走去。
“靜之,你幹什麼去?”小青關切的問到。
“那個人又來了!”我邊走邊說。
“誰?白天那個人嗎?”小青問。
“是啊!這會兒正在門外坐着呢!”我說。
於是我端着一杯熱咖啡又走出門外。
那杯咖啡暖和極了,我小心地捧着它。
我走向他。
“喝杯咖啡吧,外邊實在太冷了,你會感冒的。”我關切地說著。
又有點生氣他不回應我的關切。
他像是自顧自地獨自躲在自己黑色角落裏頭的一隻受傷的野獸。讓人感覺到,他的身體上,一定有某處地方正在流淌鮮血。
那個流血的地方一定是他的心裏吧。
我感受到他的消沉和憂鬱。
“不用了,謝謝。”
他終於禮貌的回應我。這一次,他的聲音聽上去十分的虛弱。有氣無力的樣子。
說著他站起來又要走。
我有點着急了,他準備走到哪裏去呢?
我猜想他可能沒吃中飯,也沒有吃晚飯!
拉市海冬天的夜晚很冷。而這麼冷的天,他獨自一個人在寒風裏坐了兩個小時!
“不行!你不能走!跟我進屋去。”我用沒有端咖啡的那隻手拉住他要離開的手臂。
我的態度很堅決,以致於他遲疑的望着我。
是呀,我們彼此只是陌生人,一定把他嚇壞了。
這個時候屋裏的小青、阿明他們也走出了屋外,他們看到屋外我和這個陌生男人拉拉扯扯的樣子,很是奇怪。
“快幫我把他拉到屋子裏去!”我向小青、阿明他們求助。或者說發號施令。
我為什麼非要管這個陌生男人的事呢?
大概是因為,我真的有在同情他。我覺得他遇到事了。
而在拉市海的這處胖老闆的民宿里,小青,阿明,和我,都或多或少曾經在拼搏過的大城市裏遇到過事,大家來到在胖老闆的民宿受到了幫助,於是也忍不住要去滿懷善意的再去關心和幫助其他人。
縱然,這個人是個素未蒙面的陌生人。
“進去坐吧,外頭冷。”
阿明幾個加入到勸說的隊伍中,大家團團圍住這個男人,拉拉扯扯的。
這個男人半推半就的跟隨我們進了門。像是極不情願的被我們綁架了進來。
總之被我們推到了我們幾個正在用餐的餐桌邊。
我用另一個碟子將屬於我的一塊三明治給他盛出來,擺在他面前。
這個時候,我原本的那杯咖啡已經涼了,於是阿明,給我和他又重新倒了一杯熱乎乎的。
這個男人坐着,抬起頭來看着熱切的我們,可是他看起來還是不想吃東西的樣子。
他這個樣子好像已經憂鬱到了極點,好像要將自己餓死一樣。
“怎麼?來了客人?”這個時候胖老闆回來了,帶着他所特有的陽光明媚的渾厚嗓音進了門。
胖老闆剛進來,小青就拉着他到一邊小聲說了起來。她把今天這個男人的種種向胖老闆說明了一番。
我也走過去,將圍裙口袋裏放着的這個男人白天放在桌上寫了字的那張餐巾紙拿給胖老闆看。
胖老闆大聲笑了,他笑起來,就像一隻肉乎乎白胖胖冒着熱氣的好吃的大包子,他的笑容讓人感到一陣親切隨和的平易近人,和忍俊不禁。他笑着說,“嗬,看來是我的粉絲呀!”
於是胖老闆脫了外套走向桌邊坐着的男人。
“你什麼事啊,兄弟?”胖老闆在桌子的一邊坐下來。
男人沉默的低着頭,不說話。
“遇到什麼事了?跟哥說說。”胖老闆將一條胳膊搭在桌上。
男人依然不說話。
胖老闆看了一眼我們,又看了一眼門外。這個時候天已經漆黑一片。
在拉市海這地方,外邊是一片廣闊而清澈的湖,背後是蔓延連綿的山脈。
白天,這片山窩裏會陸陸續續來一些遊客,但畢竟不是現代化的景區,到了晚上,除了部分客人住進像我們店這樣湖邊的民宿,大部分遊客都乘坐交通工具離開去到下一個景點了。
“得嘞,我看你也不像是有地方去的樣子,那你今晚就住在我們店裏吧。”胖老闆說。
男人沉默,兩手插在口袋裏。
“把東西吃了啊兄弟,你要是病了,我還得送你去醫院。麻煩。”胖老闆半是玩笑的說。
這個時候男人朝胖老闆也苦笑一下,那笑容在冷冰冰僵硬的臉上擠出來,為難極了,也難看極了。
男人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然後大概是有點感冒了的樣子,咳嗽了幾聲,從面前的抽紙里抽出一張來擦了擦鼻涕。
然後,男人拿起面前的三明治囫圇吃了起來。他大概太餓了,才兩口就把那塊三明治吃掉。
我又往他的碟子裏加了幾塊三明治。
他頭也沒抬,很快吃掉了。
這個男人穿着看上去很貴的衣服,手腕上還有一塊歐米茄手錶。他看上去實在不像是一個流浪漢或者窮人。
可是他在我們店裏的時候,整整一天,只是喝白開水,也沒有要其他喝的或吃的。
我只能將他的窘迫看作是,他遇到事了。